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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戈16举办期间,在敦煌鸣沙山脚下的敦煌山庄摘星阁,何帆接受了第一财经的专访,随后在戈壁营地,他又三次接受专访。
 
第一财经报道组记录了他的影像和话语,通过他的体验式解读,得以深入理解商业精英们参与戈壁挑战在自我、团队、现实与历史等层面的意义。
 
本文转自【第一财经】
 
作者:李刚、李昊、任玉明 | 责编:李刚
 
戈壁上的第一个夜晚,狂风疾雨不期而至。
 
何帆躺在单人帐篷里,降噪耳塞完美隔绝了风雨呼啸声,但大风剧烈摇晃帐篷,不停地推挤他疲惫困倦的身体,“好像是推着我说别睡了啊别睡了”,他面带微笑回忆。直到下半夜,因为实在太困倦,何帆终于睡了三四个小时。
 
2000多名商学院精英,与来自上海交大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的教授何帆一样,度过了一个无法安然入睡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六点出头,戈壁营地里整齐排列的各支队伍帐篷,列队一般迎来晨曦,队员们整理行装、吃饭、热身,继续奔跑的时刻即将到来。
 
各个商学院的A队率先出发,何帆和B队的队友们随后启程。睡眠不足,但在路上的兴奋足以驱走疲惫,他步履轻盈,“有追风少年的感觉”。作为交大安泰B队先锋队的一员,他要尽快赶到终点,除了争取好成绩,也要为学院A队队员提供后勤服务。在戈壁上,师生的关系让位于戈友关系,大家各司其职,为团队需要贡献力量。
 
从上海到敦煌,再到瓜州戈壁,这是何帆第二次参加玄奘之路商学院戈壁挑战赛,从戈15到戈16,戈壁上四天三夜121公里的赛道,对这位昔日运动小白,现在的跑步狂热分子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2020年,何帆被学生们“裹挟”着参加了国庆期间举办的戈15,这次,他又带着对河西独特历史文化与当前大时代的解读跑到了戈16。一路奔跑中的思考,与他对中国当下与未来的观察、判断联系在一起。
 
戈16第二天的营地是昆仑障。独特自然环境与历史遗迹构筑的壮美景观,令人流连忘返。面对第一财经的镜头,何帆在夕阳下谈论起河西文化与隋唐帝国的关系。他身后的恢弘古城遗址,据考证为汉之要塞,曹魏时的宜禾县所在地。周遭如今一片荒凉的戈壁滩,汉唐时期是河西走廊上的用兵战略要地,且扼守丝路商道,胡商往来,贸易繁盛。古城遗址附近有大片屯田遗迹,当年的士兵一边戍守边疆一边种田,维护商道畅通,体现帝国尊严。
 
“我记得法国作家卢梭讲过一段话,大意是说,如果要想了解一个国家的伟大,应该到比较偏僻边远的地方。我也想说,要想了解中国的伟大,应该多到一些看起来很偏僻的地方。”在敦煌与瓜州,何帆感触颇深。西部小城,戈赛豪迈,正是观察中国、观察时代的理想之地。
 
戈壁挑战赛年复一年地吸引着商业精英,敦煌与瓜州的酒店、餐厅、土特产乃至按摩推拿行业因而蓬勃起来,何帆就遇到了一位“最了解商学院”的盲人按摩师。十六年赛事,让当地人和外来人有了前所未有的交流和事业,这一机遇对他们双方的影响,值得持续关注。
 
跑上戈壁,穿越历史…
 
第一财经:请讲一讲走上戈壁的经历。玄奘之路商学院戈壁挑战赛一直在敦煌和瓜州举办,这里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何帆:去年第一次参加戈壁赛,是被我的学生给“忽悠”了。我在商学院教书,玄奘之路戈壁挑战赛主要就是各个商学院EMBA的学生参与。那时我给EMBA的学生上课,他们刚从戈壁上下来,你能想象得到,他们不管讲什么,最后都会绕到戈壁。
 
我插不上话,就给他们泼冷水:你们去了趟戈壁都学到啥了?都看到啥了?他们说,看到很多红柳,看到很多风车。我就笑话他们没文化,到那个地方去也不了解当地的历史,汉武帝时打到西域也是经过那里,玄奘到西天取经也是从这个地方走的。按照历史学家陈寅恪的话来说,河西走廊文化和中国第二帝国,也就是隋唐帝国,在文化基因上有很多一样的地方。所以我就给他们上了一堂历史课。
 
结果他们一听,说这不行,我们白去了,你必须得跟着我们一起去,给我们当导游,然后第二天就把我拉去训练了。当老师总得要点面子,既然已经答应学生了,我就开始训练,我的教练张展晖每周会给出一个训练计划。
 
第一财经:你此前有越野或徒步的经验吗?
 
何帆:以前,我的人生格言是生命在于静止,几乎什么运动都不参加,上学的时候,体育成绩也都是不及格。在学生的鼓励下开始运动,大概经过了两年时间,尽管现在还是一个运动“小白”,但是跟原来相比,我觉得慢慢开始跑步上瘾了。
 
每一次来戈壁,都是跟学生一起,这样也是一个机会,可以跟他们深入交流。而且每次在戈壁,也能遇到很多来自各地的朋友。我最近两年做了很多调研,发现调研过的很多朋友也能在戈壁上遇到,这是蛮有缘分的一件事情。
 
总之,这个地方特别有气场,这是我来戈壁的主要原因。
 
向历史寻求智慧…
 
第一财经:对于商学院的人来说,或者,对于企业管理者来说,戈赛是不是一个很独特的学习和社交场景?
 
何帆:我觉得玄奘之路是一个特别好的团建机会。把这么一群人扔到戈壁里,手机没有信号,除了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也就剩下跑戈壁的这些人。有一句话,“走过茫茫戈壁,都是姐妹兄弟”,也对,也不对。在戈壁上,各个队之间也会有激烈的竞争,此外,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挑战下,团队怎么协调、怎么合作、怎么去应对意外和冲突,我觉得,这对企业家管理团队、做企业经营也是特别有益的经验。
 
文化这块,我觉得大家真的是要补课,好多人来了之后还是对这个地方不太了解。当年五胡乱华,中原文化差不多被破坏殆尽,连识字的人都没有留下多少,但有一支,其实是转移到了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这一支,是汉族文化和当年所谓的胡人文化融合发展起来的,它后来又回到中原。所以,我们看到隋唐帝国和秦汉帝国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特别开放,特别包容,有一种盛世气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国际范儿。这其实是跟河西文化的胡汉融合有关系的。我希望来到戈壁的朋友,在感悟人生的同时,也能多了解历史。对中国的历史了解得更深,会让你在这种环境下的感受更深刻一些。
 
第一财经:今年元旦出版的《变量3》讲述了你对本土时代的观察,这与隋唐帝国对河西文化的继承是否也有相似之处?
 
何帆:我们过去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习惯向别人学习。中国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学生,谦虚好学,别人有什么好东西我们全部都要学过来,不仅向欧美国家学习,也向周边做得好的国家学习。在如何向别人学习这件事情上,我们做得很好,但是我们忘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向自己学习。向自己学习,然后又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这个其实是我们不太擅长的事情。
 
到最后你会发现,必须要从母体汲取力量。所以我讲的本土时代,其实是更多地反求诸己,从自己过去的经验、过去的历史中寻找如何应对未来挑战的经验。去年,大家更深切地感受到,我们的政策在外循环之外强调内循环,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是中国经济格局在过去几年发生的一个静悄悄的变化。
 
如果能够多到瓜州这样的地方,到西部多走一走,如果能多去二线城市、三线城市甚至县城走走,去农村走走,你会发现最近几年中国的变化非常大。不仅是说我们去看了之后会觉得更自豪,你是一个企业家,你要寻找商机,以后商机很可能更多的不是出现在一线城市,而是在这些地方。
 
文化自信与可持续…
 
第一财经:在本土时代这个大背景下,文化自信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特别是经历疫情之后,文化与产业发展之间有了越来越重要的关系?
 
何帆:本土时代到来之后,我们进入了一个我把它叫作大觉醒的时期。我们前面几年一直在爬山,爬山的时候只看脚下的路,不会觉得特别有成就。但到了2020年下半年,中国经济显著反弹之后,再到2021年,我们会看得更加清晰。中国不仅疫情防控做得好,经济恢复也很好。
 
伟大不是学出来的,伟大是被逼出来的。如果别人不逼,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在这样的变化下,大家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做得也蛮好的。本土时代的最后阶段会出现一个大觉醒,我们突然觉得原来自己做得还可以,然后会更加认真地反思,到底哪里可以做得更好,怎么样才能够扬长避短。所以大觉醒时代带来的内心自信,有助于我们去做更多的创新。
 
第一财经:今年一个重要议题就是碳中和,随着消费升级和对精神文化需求的增长,对于可持续话题,大家有越来越强的参与意向和越来越多的行动,这对大觉醒时代的意义是什么?
 
何帆:意义非常重大。我们从几个方面来看。第一,我们没有办法复制西方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如果都像美国人那样浪费资源,地球上的资源是绝对不够的。我们一定要去寻找新的发展路径,这也意味着,你必须要用技术来解决资源和能源的稀缺,这是被倒逼出来的。
 
我们减少对国际能源和国外技术的依赖,反而可能会在很多新的领域里有机会超车。技术革命往往发生在几个重大的领域,能源、交通、通信……中国在这几个方面都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追赶。这是在技术赶超的方面。
何帆教授在营地旁的昆仑障遗址接受第一财经采访
 
第二,从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求来看,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特别希望拥有更多东西,要修更多的路、要盖更多的房。但现在,人们需要更美好的生活、需要服务业、需要创意。这时产业结构就会出现特别重大的变化。对这种产业结构的变化,中国有信心,表示能够以非常快的速度提前实现碳中和。
 
如果中国还停留在以重化工业为主的时代,碳中和目标是很难实现的,但有了技术升级和产业转型,这个目标很可能越往后面就越容易实现。中国这样的表态彰显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形象,是道义现实主义很重要的体现。
 
第一财经:提到可持续发展,你觉得中国企业和中国企业家是否做好了准备?
 
何帆:我看到两类企业家。一类企业家说:实在是受不了,能不能缓一缓。另一类企业家说:早点做就好了。往往是第二类企业家更有竞争力。
 
环保必然要求技术水平提高,等于提高了一个技术门槛。能够跨越门槛的企业都是更有竞争力的企业,优秀的企业才能够存活下来。比如说纺织行业,大家可能都会觉得它很低端,在生产环节污染严重。但实际上,经过一轮轮淘汰,现在中国的纺织行业包括印染企业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治理污染的水平很高,生存下来的印染厂就跟家里有印钞机一样,赚钱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调研过的这些行业都有一个共同的趋势,就是环保的压力、技术的压力,倒逼企业更有竞争力。这些留下来的龙头企业,它的技术水平、产品质量和我们一直在讨论的可持续的经营理念都更好,这是一个良性发展的趋势。
 
人类尝试过各种不同组织、不同文化、不同技术,或许现在出现了一个拐点,也就是说,未来不是靠一种制度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而是有多种不同的解决方法。中国的方法是不是最好的,很难讲,但至少在很多问题上,中国的方法明显优于其他的方法。未来要看谁在解决新出现的挑战方面做得更好。
 
大国的腾挪…
 
第一财经:从2019年起,你计划每年写一本书,请问第四本《变量》的主题是否已经确定?
 
何帆:可以剧透一下,我在第四本《变量》里想讲的一个概念叫大国的腾挪。小国的腾挪空间是比较小的,但大国的腾挪空间很大。大国的国民、大国的企业、大国的决策者,都有很多腾挪的空间。
 
举一个例子,我采访了一群生活在广州的宁夏西海固人。他们的老家是宁夏最贫困的地方,他们没有考上大学,去学了阿拉伯语,他们的老师说,在广州有一群讲阿拉伯语的商人,你们要不要去看看。这些孩子就在对广州一无所知的情况去了广州,先是给别人打工,后来自己做贸易生意,在广州一步步发展起来。
 
如果只是在家乡发展,你的机会很少,但中国给你提供了一个非常大的舞台。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我们出生的地方,另一个是你寻找的精神故乡。比如现在东北经济下行,但很多离开东北的东北人干得很不错,有人在大理开特别漂亮的民宿,有人在海南过上很舒服的生活。我还采访了一群做音乐的人,他们会说,北京、上海的乐队好土,他们中有很多人是在成都等地发展。
 
正是因为中国这么大、机会这么多,我们腾挪的空间才会更大。政府腾挪的空间也会很大。我想在新的这本书里面讲清楚这样一个道理,就是,我们如何能够用大国的空间腾挪来解决问题。
 
第一财经:今年五一假期出游很早就热起来了,文体旅产业是否也存在升级和可持续的问题?
 
何帆:是的,这个领域的空间非常大,但是现在有一个供需的矛盾。我觉得需求已经存在了,接下来就是如何提供更好的服务,也就是如何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对美好生活的定义会越来越高,就看行业能不能提供相应的服务和产品。
 
比如说现在体育行业的发展速度非常快,原来它完全是竞技性的,现在更多是像我这种原来的“小白”参与进来。我们不是为了竞技,我们跑不过专业的选手,无非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自己跟自己竞争。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需求,所以中国马拉松赛事越来越多,尤其是半程马拉松可能会更多,因为普通人稍微训练一下就能跑完半马。
 
清明假期,我去了浙江丽水的松阳,住在民宿,特别漂亮。在传统村落陈家铺村,这个村有600多年历史,保存着特别漂亮的夯土建筑。我非常吃惊的是在村里看到一家先锋书店,有一整个书架都是中外诗人的诗集,还有小说以及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的书。只要敢于提供出乎人们意料的美好东西,就会有人来帮着你去种草,帮着你去安利,去到处传播。
 
我觉得中国正在爆发一场颜值革命,最近几年,中国美好的东西,包括美好的民宿、美好的餐厅、美好的产品设计越来越多,大家对审美、对精神层面的需求,正是企业未来的主战场。提供特别美好的东西才能占领大家的认知,才能从深处挖掘、满足人们的需求。
 
第一财经:松阳是很典型的乡村振兴和美丽乡村的样本。今年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就是城市更新、城市微更新的个案特别多,这跟你说的审美的提升是否也有关系?
 
何帆:对。原来大家都把城市建得千篇一律,后来发现,很多城市有没有味道,要靠自下而上的很多创新。我去调研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都特别喜欢去逛菜市场。在菜市场,你会看到烟火味,一个宜居的城市就必须得有这种烟火味,它让普通人感受到生活的便利。
 
想让城市更加宜居,生活更加美好,往往不是靠宏大的设计,而是靠更加人性化的细节,所以很多城市现在通过城市更新、城市微更新补这个课。这种小小的动作,反而能出现在大时代里。一个很小的更新案例,其运作过程其实非常复杂,要从原来的粗放型的经营慢慢转变为非常精细化的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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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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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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