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容忍失败-胸中无剑-财新网

写在前面的话

此文也引起了一些争议，不过不是我料想中的。因为我提到了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所以很多读者立刻回到了到底是政府干预还是自由放任的争论。本文的主要观点和这个“永恒的话题”无关

1982年，两位美国管理学家汤姆·彼得斯( Tom Peters）和罗伯特·沃特曼( Robert Waterman)，出版了一本轰动一时的书：《追求卓越》。为了揭开管理艺术的秘密，作者深入数百家企业，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他们精挑细选，找出了43家“卓越”的企业，并试图找出这些企业的成功秘诀。他们说，卓越企业的共性是遵循了八项原则：崇尚行动；贴近顾客；自主创新；以人助产；价值驱动；不离本行；精兵简政；宽严并济。

信不信由你，这本书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本销量超过百万的商业管理书籍，三年之内，卖出了600万册。汤姆·彼得斯也从一名麦肯锡的普通员工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管理大师：从自由贸易到客户服务，从健康到政治，不管是什么题目，他都能侃侃而谈。

两年之后，《商业周刊》发表了一篇封面文章。这篇文章跟踪了《追求卓越》一书中的43家“卓越企业”，结果发现其中有14家已经遇到了严重的财务问题。是因为《追求卓越》一书纯属胡编乱造呢，还是因为它就是运气太背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一位经济史学家莱斯利·汉纳( Leslie Hannah)试图跟踪近100年来世界上那些成功企业的身影。他以1912年为时光旅行的起点，想看看到1995年的时候，原来的那些大型企业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不到100年的时候，世事已如沧海桑田。1912年世界上最大的企业是美国钢铁，现在它连世界100强都进不了，产量还不到宝钢或鞍钢的一半。1912年的前十强里面，到1995年仍然能够跻身前十的只有三个：埃克森(1912年时它叫Jersey Standard)通用和壳牌1912年的世界前100强企业，有10%在十年之内就被淘汰出局，到1995年，有一半以上已经杳无踪影。

面对现实吧：失败是常态，成功只是特例。汽车行业刚刚兴起的时候，美国有2000多家汽车企业，如今，仍然生存的还不到1% 。当年，网络泡沫造就了多少明星企业，然而，这些明星很快就成了流星。每年，美国至少有10%的企业破产。如果你觉得商场上的竞争真是太残酷了，那么，想想大自然界的竞争吧：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物种，有99.9%都已经绝种了。

神奇的地方恰在于此。大自然仍然生生不息，市场经济仍然繁荣昌盛。事实上，恰恰是因为个体的失败，才导致了整体的生存和发展。

不妨琢磨一下生物的进化过程。一开始，出现了基因的突变。基因的突变并非人为设计好的，很多突变都是纯粹的偶然性。大部分突变对物种的生存而言不是有利的，而是有害的。但大自然有一套选择机制，会筛选出对物种有利的基因突变，并加以复制和推广。这就是进化的奥秘：改变、选择和复制。这是一种典型的“试错法”(trial and error)。

市场经济的奥秘也恰在于此。和计划体制相比，市场经济并不是会少犯错误，相反，它可能会犯更多的错误，但再怎么犯错误，一般情况下，市场经济也不会带来计划体制下的灾难性后果。金融危机当然是很大的错误了，但是，和计划体制下的大饥荒相比呢?

彼得·帕金斯基(Peter Palchinsky)是俄国的一位工程师。他曾经在欧洲各地如饥似渴地学习先进的工程技术和管理经验。回国之后，他先是给沙皇当顾问，后来又给苏联政府当顾问。帕金斯基孤傲耿直，从来不会说谎。他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有过一次外遇，在给妻子的家书中，他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的出轨。他甚至想给苏共中央上书，讲科学和技术比共产主义更重要。

帕金斯基曾被指派为苏联“一五计划”中最重要的两个项目的顾问。一个是列宁坝，另一个是磁山城(Магнитогóрск)。列宁坝在乌克兰境内的第聂伯河上，斯大林想把它建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帕金斯基实地观测之后，认为当地的水流太缓，又处在一个冲积平原上，如果要建，水库会变得大而无当。他建议不要建大水库，先利用当地丰富的煤矿建火电站，同时建一些小的水电站。磁山城坐落在苏联的腹地，当时的设计是要建成一个比全英国的钢铁产量更大的钢铁厂。帕金斯基对磁山城的选址也提出了异议。磁山城距离莫斯科将近2000公里，这里根本无法靠钢厂本身形成一个有机的城市。

帕金斯基的建议都被斯大林置之不理。列宁坝建成了。果然如帕金斯基预料中的那样，整个项目的投资不断超过预算。最后的水库浩大无比。如果在这么大一块地方种草，把干草拿到电厂做燃料，能够发的电都比水电站多。1987年，一位美国历史学家斯蒂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到磁山城访问，他看到的是一座悲惨的城市：到处都是酗酒、所有的生活用品都短缺、环境严重污染、居民的健康状况极其糟糕。

在苏联的体制下，帕金斯基的下场不难猜测。1928年春天的一个料峭夜晚，秘密警察逮捕了帕金斯基。一年之后，消息才传出来：他已经被处死。

值得庆幸的是，帕金斯基已经总结出了三条原则：第一，要多做新的尝试；第二，当做新的尝试时，悠着点儿做，小规模地做，要确保你输得起；第三，如果失败了，就从中吸取教训，如果成功则复制。对照一下，你就能看出，帕金斯基的三个原则和进化的“改变—选择—复制”策略是如此地相似。

这一策略看似简单，却难以被人们采纳。斯大林之所以拒绝帕金斯基的建议，或许是因为他要的只是“样板”，根本就没有考虑经济上的成本收益和工人的福利。抛开这一因素不论，我们的认知模式也常常阻碍“试错法”的推广。

第一，我们不愿意承认失败。“试错法”要求我们敞开怀抱，接纳失败。但是，承认失败谈何容易。得到一万元和失去一万元，在我们心目中的分量是否一样?不是，我们会觉得得到固然快乐，但失去拥有的东西，才真正叫我们割舍不下。经济学告诉我们，你已经付出的都是“沉淀成本”，但你的感情告诉你，那是你的“心血”。

第二，我们不愿意改变。“试错法”要求我们随时调整方向，不断改变自我。但是，我们的内心追求的是坚持不懈、前后一致。撒切尔夫人说：“你们要想转弯尽管转，女士可不会跟你们转。”(You turn if you want to. The lady's not for turning)托尼·布莱尔很自豪地说，他没有装倒车装置。哗——激动的人群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但是，如果一辆汽车没有倒车装置，你敢买吗?

在一个复杂而动荡的世界里，改变，才是我们应该信仰的哲学。

作者注

本文取材于蒂姆·哈福德的《适应：为什么成功总是以失败开始》(Tim Harford, Adapt: Why Success Always Starts with Failure)。哈福德更有名的一本书是《卧底经济学家》。FT中文网上也有他的专栏《卧底经济学家》。他曾经在世界银行工作过，在牛津大学教过书，现在专职写专栏和畅销书了。此书内容相当庞杂，作者举了很多商业、军事、科研上的失败案例，讲到了组织和个人如何才能更好地从失败中学习。文笔非常生动，推荐大家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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