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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帆、朱鹤

近年来,中国的债务问题成为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焦点。有些国际机构认为当前中国债务负担过重,可能会爆发债务危机。例如,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在5月初的一篇文章中谈到,中国的债务与GDP之比在十年内从150%飙升至260%,中国的不良贷款在两年内翻了一番,约有40%新增贷款用于支付已有贷款的利息,并认为这些都是爆发债务危机的前兆。

我们不讳言中国经济确实面临很多挑战,但不能轻易得出债务水平过高并会出现危机的结论。准确认识中国当前的债务问题,有助于厘清危机的形成机制和可能爆发点,避免引发自我实现式的债务危机。同时,决策部门应多管齐下,综合应对当前的债务问题。

衡量债务水平的标准存在缺陷

首先,仅凭常用的标准有可能会对中国的债务问题形成误判。目前,学术界判断债务过高的标准主要有两个。一个由著名经济学家莱因哈特和罗格夫在2010年给出的90%门槛,具体表述是“公共债务占GDP超过90%的国家,经济增速显著低于那些债务水平较低的国家”。另一个比较流行的标准是M2与GDP的比重,但是这个标准并没有明确的警戒线。在国内的讨论中,常见的论据是中国M2与GDP之比已经超过200%,且高于美国等发达国家的水平,并据此判断中国的债务水平过高。

莱因哈特和罗格夫给出的标准已经受到严重挑战。根据莱因哈特和罗格夫的研究结论,公共债务与GDP比例超过90%的国家的平均增长率仅为-0.1%,比公共债务水平较低的国家低3%左右。因此,莱因哈特和罗格夫认为紧缩政策将有助于国家的经济成长,政府最好严守 90%这个公共债务大关。这一研究结论成为欧债危机中迫使希腊实施财政紧缩,压缩公共债务规模的关键理论依据。然而,2013年马萨诸塞州大学的两位青年经济学家对上述研究公开提出质疑。两位青年学者指出莱因哈特和罗格夫的研究存在诸多舛误,甚至包括在用Excel进行均值计算时少加了5行数据。根据这三位青年学者重新计算后的结果,公共债务与GDP比例超过90%的国家的平均增长率为2.2%,而占比在30%-90%的国家平均增长率为3.2%-3.3%,落后仅1%。不仅如此,更新后的结论表明,公共债务水平和经济增速之间并没有很强的正相关关系,也就是公共债务水平增加并不会必然削弱经济增长。回到中国的现实,财政部的数据显示中国的政府债务占GDP的比重仅为40%,离90%还有相当的空间。但围绕90%的理论讨论告诉我们,单凭一个指标判断债务负担是否过高,失之粗暴武断。

将M2/GDP作为判断债务水平也存在较大问题。这个标准的理论渊源是货币数量论。货币数量论的经典表达式为:MV=PT,即货币发行数量×货币流通速度=价格×交易量。由于很难算出具体的交易量,于是在实践中往往用GDP来代替。但是,GDP给出的是增加值,处于中间环节的交易额都被减掉了,也就是GDP会系统性低估交易量。在增加值一定的情况下,涉及的中间环节交易量越大,这种低估就会更严重。陈思翀、徐奇渊和李文学最新的一项研究表明,每生产一单位的GDP,第三产业的货币需求量最大,第二产业其次,第一产业最少,因此产出构成比例变化会导致货币需求持续上升。考虑到中国最近几年产业结构发生了明显变化,因此M2/GDP水平快速增加并不意味着债务水平已经高到难以承受。

正确认识中国的债务问题

客观来讲,中国经济确实面临很多挑战,债务问题正是其中之一。但中国的债务问题并不简单表现为整体债务水平过高,而是具有比较突出的结构性特点。这种结构性特点表现为,中央政府的债务水平并不高,地方政府的债务水平增长速度比较快,政府整体债务水平在40%左右,仍有较大扩张余地,处于可控区间。但是,企业部分的负债率较高,特别是非金融企业负债率较高。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李杨的测算,非金融企业负债率高达156%,而且其中65%来自国企。

当前的债务结构反映了两方面的问题。第一,中央政府不愿意过多用扩张性的财政政策,仍然希望地方政府能够承担更多的财政支出,这又进一步反映出中央和地方的财权和事权并没有明确划分清楚。第二,中国企业部门的高负债率与依靠贷款的粗放增长方式有关,同时也跟中小企业融资难等问题有关。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大型国有企业可以凭借制度优势从银行融入超额信贷规模,然后作为影子银行,以更高的利率把钱转贷给融资难的中小企业。当前的这种债务结构表明中国经济正处于亚健康状态,但并没有到马上要发生危机的地步。

中国经济就像一个得了心血管疾病的人,如果能未雨绸缪,从最一开始就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当然会大大降低得病的概率。可是中国已经出现了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等问题,再想根治就比较困难。这种情况下,首要的目标就不是立刻降低这些指标,而是通过各种药物控制和饮食调节,让这些指标稳定下来,不要继续升高。与此同时,需要重点关注的情况是突发性心脏病。一旦发生,如果没有及时用药并就医,那就意味着生命的中止;而如果就医及时,那病人还可以继续活很长时间。这种情况和金融危机非常相似,每一次金融危机首先是流动性危机。如果能及时应对,经济就能够回到正常的运行轨道,否则就会引发系统性风险。   

因此,中国当前真正要重视的是流动性风险。考虑到政府债务仍处于较低水平,更有可能出现流动性风险的是企业部门,也就是企业无法完成正常还本付息的情况。一般来说,这种情形会同时伴随如下两种现象,一是企业盈利状况急剧恶化,二是企业现金流紧张,开始发新债还旧债。

就目前而言,中国企业的盈利状况大体来讲还比较稳定,但存在明显的结构分化。2015年,中国工业企业利润总额累计同比增速出现负增长,2016年前五个月又回到正增长,并没有继续下滑。同时,私营工业企业部门的累计利润总额始终保持正增长,且在2016年进一步回升。值得警惕的是国有工业企业,虽然2016年以来下降幅度有所收窄,但依然保持同比负增长。此外,中国企业的资金仍然主要用于日常经营,尚未出现企业资金大量被占用还旧债的情况。中国工业企业利息支出累计同比自2015年下半年开始就开始负增长,财务费用累计同比也在2016年初开始负增长,表明中国工业企业的利息负担并未明显加重。总之,中国目前还没有到即将出现债务崩溃的极端情况。

多管齐下,综合应对债务问题

虽然不必过分担忧短期内出现债务危机的风险,但这丝毫没有削弱解决债务问题的紧迫性。如果中国的债务规模得不到有效控制,利息负担就会越来越重,出现危机的概率自然越来越大。从历史和国际经验来看,主要有以下几种解决债务问题的思路。

首先,经济增长是解决债务问题的最优策略。在经济增长和债务积累的竞赛中,如果经济增长的速度能够跑赢债务积累的速度,那就不必担心债务问题。因为从长期来看,债务迟早会被经济增长所消化。但是,中国潜在增长率正在下降,想要重回高速增长轨道只能不断加杠杆。企图用这种方法刺激增长进而来解决债务问题,只会适得其反,继续推高债务水平。

最值得警惕的是自我实现式的债务危机。从上述分析可知,中国的债务水平并没有高到不可承受,马上就要发生危机的地步。如果误判了当前的形势,过分担忧中国的债务水平而选择强制性大规模削减债务,反而有可能导致债务危机的发生。

大规模削减债务的典型方式就是实行财政紧缩和财政节俭。美国、日本、欧洲等多个国家的经验已经无数次证明,这种做法将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当经济衰退时,出现债务问题是必然的,但此时实施财政节俭是最错误的做法。1933年,美国通过实施罗斯福实施新政很快走出危机,经济增长率达到7%左右。但出于维护财政平衡的考虑,罗斯福又转向财政紧缩。结果,美国经济在1937年出现二次探底。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正是由于奥巴马的财政刺激政策,防止了另一场类似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但随后的几年内,美国经济之所以复苏乏力,就是因为美国政府总是纠结于自动减支和债务上限问题,没有抓住时机增加对基础设施、人力资本的投资。欧洲的例子更能证明这一点。客观来看,希腊只是一个很小的经济体,债务的绝对规模并不大,本不必演变成整个欧洲的问题。但由于欧盟理事会、欧洲中央银行和IMF三家机构强制要求希腊实行财政紧缩政策,导致总需求进一步下降,希腊债务问题走向恶化。

财政节俭的思想之所以会经久不衰,除了由于莱因哈特和罗格夫给出的“错误”证据,还由于许多学者将政府决策简单等同于家庭决策,认为量入为出是理所当然的原则。但是,微观的逻辑在宏观层面不一定正确。从理论上来讲,政府的生命可以是无限,破产这个概念很难应用于政府身上。历史经验证明,国家性债务违约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天鹅事件,既没法提前预防,更没法事后补救。

还有一种大规模削减债务的情况,就是让所有的企业同时减少债务负担。在经济衰退时期,贸然选择去杠杆有可能引发负反馈机制,导致经济和资产价格出现罗先下降。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初期,美国的企业同时选择去杠杆,于是资产出现了超卖,资产价格开始快速下降。但是,资产价格越低,企业的资产价值缩水就越严重,杠杆率就越高,于是就越要去杠杆。最终,美国经济伴随资产价格快速下滑,坠入经济衰退的深渊。但是,中国并没有特别重视这种风险,因为在过去三十年里,中国遇到的主要问题是经济过热。因此,中国往往对经济过热有足够的警惕,但对经济下行期间可能会加速下行的风险并不是非常了解。目前,中国已经提出“三去一降一补”的工作任务,其中去产能理应提速,特定行业特别是房地产的去库存也又必须继续推进。但是,去杠杆是否应该同时进行是值得商榷的。更为可行的策略是先稳住经济,当企业经营开始稳定之后,再逐渐去杠杆。

在最好和最差的策略中间,还有一些折中的策略。这些策略能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效果,但也有可能引发新的风险。

其一是用通货膨胀稀释债务。央行可以扩大流动性供给,推高通胀水平从而将债务稀释。这种做法主要的风险在于,债务货币化容易引发恶性通货膨胀。鉴于目前中国通货膨胀的压力较小,因此不必过分担心会出现恶性通货膨胀。

其二是实施大规模的债务重组。债务重组实质上就是进行债务减免,有直接削减债务和债转股多种实现方式。这种策略最大的危害是破坏契约精神,因为借贷主体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进一步分析可知,债务重组是对那些不够谨慎的投资者的惩罚,是投资者必须要承担的信用风险。如果不实施债务重组,最终为债务问题买单的将是普通纳税人。这会导致更大的不公平,毕竟纳税人没有借钱。而且从历史和国际经验来看,在债务问题非常严重的时候,大规模的债务重组是不可避免的。

其三是通过资产价格上涨化解债务压力。对于企业来说,股票价格上涨就意味着资产价值的上升,在债务规模不变的情况下,杠杆率自然会下降。此时,企业尽管盈利没有转好,债务问题却因为杠杆率的下降得到缓解。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企业杠杆率一直在下降,这其中资产价格的上升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资产价格的上涨如果不具有可持续性,大涨大跌反而会进一步恶化企业的债务水平。2015年中国的股市曾一度狂涨,许多上市公司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实现了去杠杆。回过头来看,这种方式显然得不偿失。

总之,中国还远没有到马上爆发债务危机的地步,应警惕因过度担忧而引发自我实现式的债务危机。决策部门应密切关注债务指标,尽快做好预案准备,多管齐下,综合应对债务问题。

原文发表于中国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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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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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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