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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做企业调研,大家不约而同提起一件事,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好管了,无论像华为这样的高科技企业,还是像富士康这样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都会听到这样的抱怨。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我们对码农做了一个调研,在调研快结束的时候,我问码农们业余时间干嘛。
 
-业余时间打游戏、追星。
 
-追星追谁?-追杨超越。
 
一谈到杨超越他们就兴奋了,给我们安利了一个杨超越编程大赛,大概在今年三月份,在杨超越超话群里有人提议说,群里的码农兄弟,为了我们的超越,大家见个面吧,一起干点什么。
 
后来大家商量搞一个编程大赛,先提议案,然后组团队,做一个样品,然后再放到平台上,最后大家评选。
 
立项的作品大概有300多个,从人工智能、大数据到做游戏的、APP。我特别喜欢一个用区块链做的“杨超越村”,大家不分国籍,只要拿到这个绿卡就能变成“杨超越村”的村民。还有一个野心更大的项目,要搞一个超越编程语言,代替现在的编程语言,但没做出来。
 
最终150个队伍参赛,最后拿出来了70多个样品,评出来了10个最优,游戏居多,有一个游戏是四个小学生做出来的。
 
所有的队伍来自天南海北,不分白天晚上一起干。这就很有意思了,他们做的事情——编程——和在单位做的是一样的,马云让他这么干,他们不愿意,杨超越不发钱,他们反倒都愿意干。为什么?
 
我们采访了大赛排名第二的作品——杨超越秘密商店,这是跟解忧杂货铺一样的一个心理游戏,在游戏里可以跟杨超越说你的苦恼,杨超越就会回答你。本来打算做一个很简单的小游戏,后来越做越复杂。
 
没有人非要让你做得这么好,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做这么好,这时候我们突然意识到有一个神奇的圈子叫饭圈,我们就开始调研饭圈。
 
饭圈的玩法
 
我们采访过鹿晗、易烊千玺、薛之谦、SNH48、张云雷的粉丝,采访完之后,我总结了饭圈三个特点。
 
第一,饭圈女孩居多,饭圈女孩不跟你谈理想、情怀,但她们是具有超强能力的行动者。
 
你一加入饭圈,会发现自己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年轻人讨厌科层制,KPI达标,饭圈也有严格的科层制、KPI考核,还要每天打卡,没有任何回报,你还要给他钱。
 
他们的组织能力非常强大,很多饭圈的女孩是中学生或者刚上大学,是十几岁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们动不动搞一个全国委员会,各地有分会,组织结构非常严密,有反黑组、有控评组、内容组、线下应援、线上应援,一个现实生活中十几岁的小姑娘,在线上马上能变成一个全国委员会的主席。
 
杨超越的粉丝会今年出现了一件事,有一场演唱会,粉丝会帮粉丝买票,部分票从票贩子手里买,临到开场票贩子说没票了,很多粉丝去了没拿到票,非常不满意,就导致了这个组织的“国会改选”,新当选的是一个19岁的小姑娘。
 
我跟她聊天时发觉,确实因为年龄的原因她身上有很像孩子的那些东西,但另一方面她能hold住这个场面,这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符。因此我觉得我们很可能误解了这群人。
 
谁能够影响今天的年轻人?很多人认为明星能够影响年轻人,不是;还有很多人认为国外的势力、海外媒体会影响年轻人,其实年轻人根本不看海外的东西。
 
他们很多人参加社会生活的第一次体验是参加饭圈,这是非常吊诡的地方,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文艺青年,当年喜欢一个明星,聊得很热火,然后说我们一块做点什么事情吧,大家马上说太忙了,还是算了,我们是行动能力为零的一群人。
 
饭圈女孩不谈虚的,他们要做,“咱们打call吧,把榜刷上去”,她们有一套标准化、程序化的东西,比如线下应援,拉群,有分工,有计划等等,这是特别复杂的操作。互联网公司为什么不招这些人,他们已经把产品营销、内容营销、用户运营全部做到了。
 
这是我们没有看到的一点,这一代年轻人的行动能力极其强大。
 
第二个特点,他跟传统的偶像和粉丝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杨超越不会唱歌、跳舞,他们为什么要喜欢她?
 
因为你不理解现在的粉丝和偶像之间的关系是和原来完全不一样的逻辑。我们当年也当过粉丝,我当时喜欢的是李宗盛、罗大佑,但罗大佑不会因为我喜欢他而改变他的风格呢,原来的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关系是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作者创造文本,读者阅读文本。
 
现在反转过来了,读者也要参与到创造。研究流行文化的美国学者亨利·詹金斯写过《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他研究的是当年的电视剧《星际迷航》,他发现这些粉丝很有意思,粉丝里有一个亚文化,粉丝拿了这些梗在此基础上二次创作。
 
现在看到的这群粉丝他们不在意偶像到底创造出的东西,因为他也能参与创作。不要低估粉丝的创作能力,他们在明星作品的基础上,创作出大量的段子、表情包、B站里面的各种视频,如果不让粉丝参与,他们就不会喜欢这个明星。
 
这时候偶像和粉丝的关系就被逆转了,罗大佑不在意我是谁,也不在意他的新歌我是否喜欢,但现在的偶像会偷偷跑到粉丝群里去听粉丝怎么议论他。粉丝说偶像最近长胖了,过不了两天你就会发现你的偶像会在微博发一张在健身房举铁的照片;你说他的头发的颜色真难看,过不了两天他就会换一个头发颜色。
 
上一代的人之所以比较好管,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定位是祖国的打工仔,现在的年轻人的心态不是这样,他想当祖国的投资人,尽管是一个小额投资人。你现在问粉丝你的“爱豆”为什么这么红,他会自豪地说:当然因为我了。在他看来“爱豆”之所以会红,是因为我捧他,“我要不捧他,他怎么可能会红?”
 
再看最近饭圈女孩力挺“阿中哥哥”,按一些官方说法这是爱国主义教育终于生根发芽了,但你要看清楚,他们用的词汇并不是祖国母亲我爱你,他讲的是“阿中哥哥只有我们了,我们上。”
 
所以阿中哥哥还要想明白怎么跟90后、00后的孩子们平等对话,他们可以一秒钟从路人转粉,也能一秒钟从粉转黑,这种文化的变化跟我们原来熟悉的那个模式非常不一样。
 
第三个特点是这些粉丝是生活在自己世界里面。不是说这些饭圈女孩都值得鼓励,这里面确实有非常黑暗的东西,我也理解为什么很多饭圈女孩在采访时说不能用他们真实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圈子里一定发生过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一个人说曾经被反黑组踢出来,然后被大家人肉、嘲讽。
 
之所以好多人喜欢杨超越也是这样的原因,很多杨超越的粉丝跟我说,不是因为杨超越唱得好,跳得好,粉丝中有很多比她唱的好多了。他们的爱源于感动,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到这样的位置上,全国人都在骂你,按照这个情况本应该跳楼的,居然还不跳楼,居然活得很开心,好多人一下子顿悟,生活还可以这样过,看到了阳光和希望。
 
互联网里有很多黑暗的东西,随便骂人、diss人,网络会把人性中黑暗的一部分放大,放大之后有那么一群受到伤害的人就要抱团取暖,也就是同温层,当你进到粉丝群里,粉丝群给你温暖的怀抱,大家的目标非常一样,大家的话题非常一样,在这里只要不故意黑粉丝,大家都能容忍,在这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做一件事情,那种温暖是在外面找不到的。
 
但是为了增加这样的紧密感,他们一定要找到外面的敌人,“我们”为了让我们这群人变成“我们”,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然后我们疯狂进攻他们,出现饭圈之后,粉丝和粉丝之间的激烈斗争越来越明显,因为明星基本都一样,大家都不会唱歌,长的样子都一样,都做过美容,但明星流量有限,每个偶像的粉丝都要为偶像争取更多的流量,一方面团结自己人把流量刷上去,另一个办法是把别人踩下去。
 
最近几年可以看到有一些很小的事情,引发网络海啸。有一个网友发帖说:周杰伦微博数据那么差,为什么演唱会门票还难买。质疑周杰伦的粉丝真的有那么多吗?这把周杰伦的粉丝惹怒了,一群“中老年粉”学习怎么打榜,最后超话榜上第一次超过一亿。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会导致一个圈子和另外一个圈子的互动减少。摆事实,事实背后还有事实;讲道理,道理背后还有道理。这是互联网带来的一个负面的影响,这也是根据我对饭圈女孩的观察看到的。
 
将要被改写的组织模式
 
饭圈女孩并不代表所有的90后、00后,他们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多,但是我们能从饭圈这样的案例看出,90后、00后和60后、70后、80后这些人差别非常大。
 
我试着用概念概括,我们这一代人的动力叫贫穷动力。为什么要工作?因为要挣钱;为什么要好好工作?因为能挣更多的钱;为什么要挣钱?因为挣钱之后可以让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个人价值得到实现。所以在职场里,最好管的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不听话就扣钱,好好干就加钱,很简单。
 
但是90后已经没有生存压力了,你身边90后的朋友,不要说家里有几套房子的那种,就一般的90后,你问他有没有生存的压力?一般是没有。你问他们,想不想找工作?这事还早呢。因为在这个年代,想把自己饿死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
 
如果他对生存已经无感,原来的贫穷动力基本没有效果。那么他的动力是什么?是“嗨”动力。做这个事会不会开心,如果这个事情很有意思他就去做,哪怕不给钱,哪怕压力很大,他都有承担压力的动力。
 
但是一旦说,你们必须得听我的,这就麻烦了。他们对科层制极其讨厌,他们喜欢平等的交流。
 
我有一次参观一个企业,董事长跟大家见面,董事长讲完了之后说大家还要什么要讲的,像我们这种马上就心领神会,领导讲完哪有你什么事。但是有一个90后的实习生举手,说:你讲完了我很兴奋,下面我讲一讲我对公司发展的看法。按照任正非、马云的想法这样的人马上离开,但是以后的90后你不让他发言,他就不会把他的才能给你,你一定要让他觉得很爽很嗨才行。
 
他们还会把真实的世界想象成一个虚拟的世界,年轻一代是按照做游戏的逻辑来思考真实的生活。像我们这一代找到一个工作,一般会干到底。在一个地方干的时间越长,获得的红利会越多,这是真实世界里的逻辑。
 
年轻人没有这种想法,他是按游戏的设计,游戏玩腻了,注册一个小号。所以现实生活中就有了斜杠青年,下班后兼职。游戏可以到墓地复活,在现实生活中,年轻人也可以到墓地复活,如果上班不爽,交一份辞职信就不干了,先出去玩两个月再说。
 
我们过去必须要做到很成功才行,我们过去的成功都是看有多少钱来衡量,未来的年轻人按照游戏的标准来衡量,游戏除了打怪升级还有很多其他的玩法,所以未来的年轻人更像是一个探索者而不是一个登山者,登山者是为了登顶,探索者是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理解了这些,我们应该想到,如果这群人成长起来,他们理解中的组织跟我们的组织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习惯的是云端型的组织,为了一项任务一起做,完成了就散掉。
 
所以经过案例的调研,我们可以大胆做一个预言,中国在未来十年之内一定会出现一场代际革命,而这场代际革命会动摇大家司空见惯的社会组织方式、人际交流方式,甚至思考人生的方式。
 
我们过去总认为他们长大了就会跟我们一样,我想对大家说,这一代跟我们真的不一样。
 
(本文系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何帆在“安泰•问政(40)——用脚步丈量中国:实地调研对经济学研究的启示”研讨会上的演讲,经作者审订。)
 
注:本文转自澎湃新闻,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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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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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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