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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通往西顿(Sidon)的公路上,路上的汽车走得很慢。在城南的这段靠近海边的高速公路上,有一个地方柏油马路突然中断,一条大约十英尺宽的狭窄通道布满了辙印,从两个巨大的以色列炸弹的弹坑之间穿过。这段公路总是不时要被修补,但这个地方似乎成了地球上的一个孤寂的角落,历史的仇恨总是会摧毁效率。每当以色列开始轰炸黎巴嫩的时候,这段大约一英里长的公路总是会成为目标之一。无论是以色列人,还是黎巴嫩人,似乎都觉得这样的轰炸来得太频繁了。    我们感到有点累了。天气十分闷热。路上尘土飞扬。我们路过在联合国缓冲区和以色列边界之间散落的一座座愁云密布的小村庄。尽管我们尽量的想让自己高兴起来,但是沿途的风光令人黯然神伤。弹痕累累的山岗、几近干涸的蜿蜒小溪、纵横交织的脚印、七零八落的坦克陷阱,这一切就像一幅悲凉的拼贴画。当我们驶过弹坑的时候,汽车在路肩上忽上忽下的颠簸。我向前望去,看到了真主党司机的后脑勺,他的脑袋因为出汗,已经显得雾气氤氲。    我们在汽车后座,把车窗都摇了下来,似乎是要和外边蒸笼般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讨价还价。我们没有空调,这样的谈判结果,取决于你究竟是想要汗流浃背,还是在扬尘中咳嗽不已。一位真主党人和我争论不休。我们争论的是一个只有在阿拉伯世界才能有人和你辩论的话题。我们已经在路上累得人仰马翻,黎巴嫩咖啡也没法再提神了。我们的谈话简短到只蹦出来几个字。“Ted Turner”,他狠狠的盯住我,好像象棋大师下出了将军的一招,“犹太人”。    到这时候,我也变得惜字如金了。我说:“不。Ted Turner。圣公会。”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Ted Turner信什么教,但是我知道,这不重要。我们其实说的是CNN对中东的报道。真主党人视CNN为妖孽。为什么他们不来采访我们?为什么CNN连篇累牍的报道对以色列的袭击,他们怎么不报道以色列对黎巴嫩的袭击呢?最后,真主党干脆自己搞了个电视台,Al Manar。那还是在半岛电视台没有问世之前的时候。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向全球播放,而且一向标榜客观中立。Al Manar才不管这一套,他们视自己为CNN频道在中东的解毒药。Al Manar的节目中还包括了伊斯兰rap音乐:一群真主党士兵从我们刚刚经过的小镇穿梭而过,潜入夜色之中。尽管在真主党看来,Turner时不时的也会批评批评以色列,以便为自己赎罪,但是,在Hassan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当我们在那个酷热的傍晚,蜷曲在后座上,驶往贝鲁特的时候,他想要总结对西方媒体的最终判断。“Ted Turner”,他冲我喊到,同时显得极其耐心,而且微微颌首,表示自己一切全都知道,想要结束这场争论,“犹太人”。      乍看起来,这些人真是冥顽不化。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只要到互联网上搜索搜索,就能找到答案。但是,不要小瞧了真主党。真主党无可争议的是伊斯兰世界最优秀的军事组织,他们不仅能在以色列和国际势力的弹压下生存了30多年,而且创造了很多成功的抗敌策略。以色列准将Guy Zur的坦克旅在黎巴嫩南部被真主党打得溃不成军,他不得不承认:“真主党是至今为止世界上最伟大的游击队。”    我一上午都蜷在这辆海军蓝的BMW车的后座上,晃晃荡荡的沿着狭窄的公路,穿过一串串小镇,我们最近的时候,距离以色列边界的瞭望塔还不到半英里。不管真主党“伟大”还是不伟大,你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管理非常到位。我们总是在他们的侦查员、计划者和战士们的天罗地网之中,尽管有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不在其中。当我们以时速70到80英里的速度穿过小镇上的街道时,人们纷纷回到门口,或是把身子贴近拱门下的墙壁。站在柱子后面的男人们,手持通话机,电话线从夹克衫的衣袖下面秘密的穿过。当我们的位置距离以色列太近,以色列的哨塔可能会用火力凶猛的步枪击中一英里之外的目标时,我们的司机就会猛踩刹车,掉头朝后。以色列士兵发出警告性的射击时,有时会射向汽车的发动机,有时候,以色列士兵的慈悲心会更少,他们就直接向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射击。    但是,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而严密的阴谋之中,似乎还能让人感到一些安定。每隔三四分钟,我们就会遇到一个人,他仿佛早已知道我们要到他那里去,他会给我们一个信号,要么让我们继续前行,要么在路上静静的挥舞双手,让我们停车,然后过来,趴在车窗上跟司机耳语数句,司机就会倒车,朝回开去。然后,我们又会遇到同样的一幕幕,有人伸头进我们的车窗,卖东西的妇女匆忙赶回家门,只不过这次播放的速度加快了。每个人都是其他人的堂兄表弟,或是亲兄弟,我们有时候甚至会停下来和黎巴嫩正规军的军官一起聊天。他们本来应该是负责收缴真主党的武器的,但是我们会聊到:“下周你去不去我妈家吃饭?”    除了这种电子游戏式的驾车体验,错综复杂的真主党的人际网络,以及我的导游掩饰不住的野心(当我们经过几个狭窄的山路时,他说:“这就是我们将要出击以色列的地方”),还有一些其他事情,让我难以忽视真主党是如何深入的植根于南部黎巴嫩的社会。当我们开车前行的时候,我们的司机会不时的指着窗外说:“这座房子是我们盖的,那座也是”。据我所知,这些房子是真主党的重建运动机构(Campaign for Reconstruction Institution)建造的,该机构是真主党的慈善组织,其在黎巴嫩南部建造了数百座房子,希望能够赶上以色列炸毁房屋的速度。很多时候,真主党盖房的速度赶不上以色列炸房的速度,但他们做的工作意义非凡:他们盖的房子,每一座房子,都让真主党和这个乱糟糟的地方的最重要的缓慢变化的因素建立了联系。Levin和Holling马上会说,这才是最可能影响未来的因素。      1982年,当真主党刚刚成立的时候,它只是黎巴嫩国内的一个什叶派反对组织。真主党既迎合了黎巴嫩人民对外国干预的厌恶,又发扬了伊朗革命的政治与宗教精神。当时,黎巴嫩正被各种外国势力蹂躏:美国人、以色列人、叙利亚人、形形色色的维和部队和来自阿拉伯世界的武装份子,都想在这里争夺影响和权力。尽管真主党也身陷黎巴嫩的内战,但只有在反抗外国势力的时候,这个组织的才能才大放异彩。真主党首先创造出来的新战斗形式是连锁人体炸弹,即在大约同一时间袭击几个目标。9.11之后,美国人对这种作战方式已经很熟悉了,但早在1982年10月23日,真主党就用过这一招,他们同时袭击了美国在贝鲁特机场的海军圈占区,以及法国军队在贝鲁特中部的军营。很多美国人能记得真主党,是因为其在1985年策划了劫持美国环球航空公司(TWA)从雅典到罗马的航班,其实,在黎巴嫩内战期间,真主党还曾频频介入在贝鲁特的绑架事件。    20世纪80年代之后,真主党把美国赶出黎巴嫩之后,又把目标瞄准了以色列。以色列和黎巴嫩的南部有一条大约十英里宽的缓冲带,以色列政府感到,有这么宽就足以防止敌人的火箭袭击了。以色列不止一次发动突然袭击,试图摧毁真主党,但以色列国防军以及其在黎巴嫩南部的盟军从来都没有对真主党造成严重的打击。这是一种漫长而折磨人的斗争。双方进进退退,仿佛一场高手的对弈。1992年,以色列刺杀了真主党的创始人Abbas al-Musawi,真主党随后发动报复性的人体炸弹袭击,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以色列大使馆炸为平地,随后又在一家犹太教堂制造了爆炸。这是为了证明,只要需要,真主党完全有能力,也有信心进行还击。最后,以色列被折腾得精疲力尽,2000年的春天,以色列的军队在一夜之间撤出了黎巴嫩。埃及、叙利亚和约旦都没有做成的事情,真主党做成了。他们打败了以色列。    真主党在多年来与以色列的战斗中,变得越来越富有创新精神,与其说他们是恐怖组织,不如说他们是恐怖实验室。真主党从伊朗得到大量的金钱和培训(有些以色列人坚持认为,真主党不过是伊朗军队的非正式的“第四纵队”),他们在不断的开发新的联系、作战和训练方式。他们首先发明了路边炸弹,这一装置使得走在伊拉克公路上的美国士兵心惊肉跳,后来也让英国士兵和美国的其他盟军吃尽苦头。真主党的伪装技术出神入化,他们能够把从远处用红外线遥控的炸弹改造得和路边的岩石或垃圾真假难辨。真主党有世界一流的走私网络,能源源不断的得到武器,而联合国“休战”官员始终被蒙在鼓里。比如,他们把解码芯片藏在PlayStation游戏机里。真主党发明了快速安装和发射苏联喀秋莎导弹的办法,尽管这些导弹对以色列带来的破坏有限,但是却给以色列居民造成了巨大的恐慌。于是,真主党储存了1万多枚喀秋莎导弹。他们还拥有最精良的反坦克导弹。2006年战争中,以色列国防军Halutsi Rudoy将军手下的坦克中有十分之一都被真主党击毁。他说:“我们知道,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反坦克导弹。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多,打起仗来好像用之不竭”。      如果把真主党对创新的感觉称为“激情”,可能会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是,真主党充满了生机,这似乎已经超越了为了在严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需要。你可能会把他们热衷于学习夜间作战归因于生存的需要。从历史经验来看,以色列军队总是喜欢在新月之夜,发动进攻。但是,他们做的不仅仅是在黎巴嫩的星空下操练。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电话线,而且设法避开以色列的干扰。他们建立了一套照相机系统,能够及时发布警报。他们甚至把照相机装到了贝鲁特机场,以便监测来来去去的飞机。2004年和2005年,他们试飞了小型的自己制造的无人驾驶飞机。这是美国和以色列用的那种造价数百万美元的无人驾驶飞机的山寨版。过去,美国和以色列正是用这种飞机在天空侦察,并把导弹送到敌人的床上、办公室或是门口,以及恐怖分子的汽车前座。所有这一切创新,已经超越了生存的本能。这是创新的愿望,这种愿望深深印在真主党的基因密码中。这个组织不仅仅能做出反应,他们能学习,甚至能料敌在前。这就是Gell-Mann所说的复杂适应。真主党知道怎样和敌人有共鸣。有个真主党的战士告诉我:“我们了解以色列人。你现在看到我在这里,但是你要知道,我已经死去。我不过暂时的在人间行走。如果我死去,那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以色列人却不一样。他们怕死。”    2000年以色列撤军之后,真主党希望能够如愿以偿的获得政治上的权力。2001年,真主党敲定了58名候选人,竞选国会议员,但只有9人获胜。这使得真主党不得不反躬自省。黎巴嫩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穆斯林国家。就像一个公司推出了失败的产品(比如可口可乐公司推出新可乐)一样,真主党也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的强项到底在哪里?”尽管并没有放弃有朝一日成为政治力量的希望,他们开始转向其他的领域,这也是他们干得最漂亮的事情:杀死以色列人。    要想做这件事情,最自然、最方便的地方当然是在以色列内部。很快,真主党的身影就出现在各个巴勒斯坦军事组织里面。当加沙和Ramallah的大街上流传着真主党到来的消息时,对原来的巴勒斯坦军事组织格局,几乎是电击般的震撼。这就像Google到一家小镇上开了个分公司,所有那些最有创新精神、最有野心和最有好奇心的年轻人都愿意应聘。原来的大佬们,如哈马斯组织,很快就发现,他们的最好的炸弹制造师和指挥官都跳槽加盟真主党了。以色列的情报部门后来发现,这场地盘之争最后是靠德黑兰的毛拉出面摆平的:真主党可以指挥巴勒斯坦人,但是不能到处招摇自己的招牌。这真是太有效率了。      当你坐在汽车后座,汽车七拐八拐,绕过Litani河谷里的小镇,窗外的这片土地似乎注定会在以色列和黎巴嫩之间争来夺去,而且已经贫瘠得如同一片灰尘飞扬的平地,你可能会纳闷:为什么真主党要在这里盖房子呢?如果真主党的强项是发明最尖端的武器杀死更多的犹太人,如果他们的政治未来是要在贝鲁特的大街上、在德黑兰的清真寺,或是在大马士革的宫殿中决定的,那么真主党为什么要在这里一座又一座的盖房子呢?为什么他们还要建学校和医院呢?为什么在黎巴嫩的南部,当人们的下水道堵塞,或是邻居太吵闹,或是孩子对《可兰经》不感兴趣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会是找真主党呢?    答案在于,当黎巴嫩的什叶派穆斯林最需要帮助和支持的时候,真主党已经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了,而这就让真主党和黎巴嫩的缓慢变化的变量更加密不可分了。在他们看来,修下水道和制造炸弹是没有什么区分的。一个真主党的战士经常会同时做这两件事。他们深入民间,而这使得他们得到了信息、人们的感谢,以及安静的容身之所,他们在这里可以制造最新的装置,或是从以色列的监狱中脱身。真主党的生存秘诀不仅仅在于路边炸弹,而且还归功于抽水马桶不堵塞的厕所和小学。在20多年的时间内,在内外压力之下,真主党能岿然不动,就是因为其孜孜不倦的创新,而且本能的懂得和缓慢变化的变量联系,实现灵活性。    这给以色列添了个大麻烦。这正是以色列情报主管Farkash尖锐的指出的一个问题:对真主党直接发动进攻,反而会让他们变得更加灵活。小的干扰往往是创造灵活性的最好的办法。在真主党看来,以色列的大部分进攻都是小的干扰。如果刚刚感冒,就大把的吞抗生素,会毁掉你建立健康的免疫系统的机会。从某个角度来看,你需要不时生些小病,这样一来,从长期来说,你才能变得更加健康。在黎巴嫩,每一个被炸毁的房子都可以用重建基金的钱再盖起来,每一个被破坏的学校都会给真主党提供一个机会,建立起培养未来的战士的宗教学堂。这个组织并非具有自我再生的魔力。如果没有伊朗的支持,它可能会很快就蒸发了。但是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如何利用这些支持。他们完全可以把这些钱都用来买军火,甚至是编造一些假的文件。但是,真主党的生存秘诀,不仅仅是因为其能够破解以色列的密码,也不是因为他们能走私军火,或是建立一个严密的等级制度。他们的制胜秘诀是建立了一个系统,使得其能够迅速的学习和转变。他们遭遇的炮火越密集,激发出来的斗志越昂扬。    2006年战争结束之后,有一天,一个以色列军官对我说:“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有灵活性。我们摧毁了他们绝大部分的建筑物和通讯设施,但是每一次,当我们想消灭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真主党的管理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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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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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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