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我到常州技师学院蹲点调研。我参加了一个特殊工种上岗培训班，考了一个电工证。考得还不错，理论99分，实操100分。我现在的电工水平是，给我一个考试板，我就能够接好线。

在上课和考试之余，我还采访了常州技师学院的副校长、骨干老师和学生们。我想了解一下年轻人的就业状况。

02

常州技师学院成立于1960年，是一所全国有名的技工学校，号称“技师的摇篮”。中国的职业技术学校比较复杂。常州技师学院隶属劳动保障部门，不属于教育系统，因此是没有学历的。从这里毕业的学生能拿到技师或高等技工的毕业证书，分别相当于本科和大专的学历，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拿到本科或大专的毕业证。

常州技师学院有智能制造学院、智能装备学院、信息服务学院、医药康养学院、交通运输学院等五个学院，每年大概毕业1500-2000名学生。都说青年失业率高，年轻人不好找工作，但在常州技师学院，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的。他们的优势专业是电工、车工、铣工、焊工等机械类工种，学这些专业的学生不愁没有工作，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五六个，多的有十几个工作offer。

当然，也有一些专业相对不好找工作：中药专业就业门路不广；烹饪专业跳槽率很高；学设计和市场营销的，没有实战经验，学历又不高，缺乏竞争优势。也有学生自主创业，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去做光刻胶、PLC编程、小程序预约回收，也有的去做剧本杀、美甲美睫、奶茶、炸串。

03

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职业学校学生的就业状况好，而是在这样的学校里反而能发现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老师。

说实在的，这批孩子不好教。他们的入学成绩不高。大部分孩子是初中参加中考的时候成绩不好，上不了普通高中，才进了技师学院的。中考的总分是700分，常州技师学院的分数线在400分左右，有的专业不好招，还要降分。

在中国的教育体系里，考试成绩差，就等于宣判了一个孩子的“死刑”。社会上对职业学校有很深的误解和偏见。很多家长，包括我自己，在吓唬孩子的时候都会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去上职业学校。就算教育界，也有人说，多建一所职业学校，就少办一所少年管教所。 

这批孩子在社会压力下，会有深深的自卑感，压得抬不起头。如果你是老师，你该如何教育这批孩子？

像我这种只在上海交通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过学生，习惯了教好学生的老师不算好的老师。像常州技师学院的老师们，天天要和落后生打交道，处理层出不穷的问题，他们才算是好老师。

注意，我在这里用的是落后生，而不是差生。差生是对最终结果的定性，落后生是描述他们当此时所处的状态。暂时落后了，不着急，慢慢就能追上了。

必须有好的老师，才能帮助这些落后生赶超。我采访了常州技师学院的刘老师，他现在是一位带班老师，和学生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刘老师说起自己的学生就特别来劲。说起好学生，他两眼放光。说起表现不好的学生，他真的感到惋惜。

04

为什么这批孩子的学习成绩这么差呢？

当然，可能跟孩子的学习习惯差或是实在不是读书这块料有关系，但刘老师说，学生的学习成绩差，和家长有很大的关系。

有一些孩子确实属于家里对教育很用心、家庭背景相对较好，但自己就是学习不努力。在常州技师学院，这样的学生家庭只占不到10%。绝大部分学生的家长是收入相对比较低的底层百姓。他们天天忙着为生计奔波，根本没有时间去管孩子的学习。工人阶级的孩子，大多数又当了工人。学校有时叫家长，时常会看到匆匆忙忙赶来，还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父母。

刘老师还注意到，很多孩子的家庭是破裂的。他在2006年带第一个班的时候做了个调查，学生父母的离婚率大约是10%。到了2017年，再做一次调查，家长的离婚率已经超过50%。有的孩子是单亲，有的孩子生活在父母重新结婚之后的组合家庭，有的孩子的父母在监狱里，有的孩子的父母在外地，常年联系不上。

这部分家长大多不知道如何和孩子沟通。有一个当爸爸的，回家很晚，看到孩子房间里面的灯还亮着，进门一看，孩子在打游戏。父亲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巴掌。刘老师说，这个阶段孩子还没有进入讲道理的时候，但父母缺乏和孩子情感上的沟通，最后孩子就会和父母形同路人。他只觉得你就是一个来管他的人，不愿意和你沟通交流。疫情期间，只能在家里上网课，学生觉得特别不适应。不适应的并不是说没有办法回到学校，而是不得不呆在家里，和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落后生的老师必须学会和家长沟通。刘老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孩子在学校犯了错，父亲听说之后，从外地赶回来，到了办公室，冲进去二话没说，见到孩子就打。父亲其实关心的不是孩子犯了什么错，但他觉得这事给他丢脸了。

刘老师就跟父亲沟通。他说，这孩子虽然跟同学不太说话，但和他表哥无话不谈，过年回家和亲戚朋友混得蛮好的。他启发孩子的父亲：你就没有想过从这里引导一下，让他以后做个销售不好吗？父亲受到启发，慢慢改变了和孩子的交往方式。刘老师说，家长对孩子的态度变了，很明显，你就能看到小孩脸上的感觉就不一样。

05

成长是一个过程。叛逆而懵懂的青春期是绕不过去的。

刘老师说，这群孩子刚进来的时候都挺老实的，刚刚进来，学校不熟，同学不熟，老师不熟，他们要适应一下，观察一下。过了半年，他已经走过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也知道了每个老师的脾性，还找到了钻学校规章制度空子的窍门，这时候，他们就会调皮捣蛋一些。最难带的就是一年级下学期。

到了高年级，孩子已经逐渐成熟，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到底是进民企还是进国企，干我学的这个专业还是换个专业，要不要自己创业，他们都会开始琢磨。

很多事情，不是老师教，孩子听，就能学得好，得让孩子自己去体会，最后他们才能悟出来道理。

刘老师讲到，一个学生毕业了之后回来找他，想让学校开证明，他要去告一家企业。他认为这家企业在他去实习的时候克扣了自己的工资。刘老师很好奇，就问，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去告它？孩子说，三年前我还啥都不知道，现在我想明白了。

还有个孩子，在当地是混帮派的，他爸爸也是当地一霸，号称附近一带的扛把子。这个孩子出了校门就是一个流氓，天天在外面打群架。刘老师推心置腹地跟他讲，你现在很猖狂，但打架是有风险的，就说吧，万一你断了一条腿，以后还怎么混？你现在有小弟，但等你断了腿，躺在床上，你觉得小弟们还会看得起你？

刘老师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孩子能不能听进去。孩子在老师这里学到的和在家族里面学到的完全不一样。没想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学校里不同班级的男生因为抢女朋友发生了争执，最后演变成两个班级打群架。另一个班级的学生吃了亏，叫来社会上一群小混混，约在红梅假日广场的路口打架。这个班级的男生群情激愤，马上摇电话，到处喊同学，让大家过去帮忙。那天晚上，刘老师印象深刻，他在派出所陪着自己的学生过了一夜。奇怪的是，班上最爱打群架的那个小霸王居然没有出现。是他没有接到电话吗？不是。他找了个托词，没有过去。那他为什么不过去呢？这个学生狡黠地一笑：他们都是带着PVC管，这种小钢管我挨过的，打到膝盖上，真的会像老师你说的那样把腿打断的——你看，他也拎得清的。

06

刘老师讲到，一茬茬孩子，变化很大。以前的孩子都知道省钱，现在的孩子能省的时候特别能省，花钱的时候特别敢花。比如，他们可以饿几顿，不吃饭，但省下的钱要去买演唱会的门票，而且要买前排的。

这一代年轻人基本上没有尊卑观念，不接受有人高高在上，对他们指手画脚。老师如果用班主任的身份强压学生，学生就会犟回去，而且，一个学生犟回去，会带动全班同学犟回去。这一代年轻人特别在意规则。规则要公平，定的什么规则，就要一视同仁。他们痛恨朝令夕改、黑箱操作，不接受特权作风，选班长、评奖学金，都要公开透明。这一代年轻人希望有自主性，他们看重的是自我表达。要组织联欢会，学生们个个干劲十足，老师跑来出主意。学生们说，老师，你的主意太土了，不时尚。

刘老师说，多快啊。我马上就要迎来"10后"的学生了。我问他，你怎么去了解"10后"呢？他说，“其实也很简单，年轻人比社会变化更快。我去找两个走在潮流一线的学生聊聊天，就能大概了解到潮流的走向。‘10后’嘛，无非更时尚，但心理年龄更低的一群学生。”

07

人的成长，就是要在社会中找到一个自己的位置。安置好自己，获得一种生活的安定和内心的安宁。每一个孩子，只要他找到了自驱力，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在这个过程中，好的老师功不可没，却很少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