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退欧公投引起了世界关注,如果英国真的退出了欧盟,将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即使英国不退出欧盟,也会进一步动摇人们对欧洲联合的信心。欧元区解体不再被市场视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欧元区分裂,在短期内可能引发极大的震荡,但当局势稳定之后,说不定会出现绝好的买入机会。南欧会和拉丁美洲国家较为相似。今天推送一篇讲阿根廷的旧文,供诸君参考。
犯错误并不难,难的是每一次都犯错误。经过将近一百年的努力,阿根廷终于成功的使自己成了“失败国家”的范例。
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大约在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30年代之间,阿根廷曾经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那个时候的阿根廷看日本,就像现在的日本看阿根廷一样高高在上。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是阿根廷经济增长的黄金时期。当时是历史上出现的第一次经济全球化,而阿根廷正是全球化的宠儿。阿根廷是贸易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之一。欧洲的人口不断增加,人均消费的食物数量也不断增加,阿根廷很快就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农产品出口国,先是粗羊毛,然后是小麦和冷冻牛羊肉。阿根廷也是金融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在国际金本位制的庇护和低利率的刺激下,大量外资涌入阿根廷,支持了铁路体系的建设。1900到1914年,阿根廷的铁路投资增长了150%,成为拉丁美洲铁路最发达的国家。阿根廷更是劳动力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从1871到1914年,至少有300万欧洲移民来到阿根廷,他们在整个美洲都算得上是教育程度最高、技能最为娴熟的移民。即使穷人和底层的工人,都很少有文盲。1913年,阿根廷的人均收入比法国、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都高。
即使是遥远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没有阻止阿根廷经济增长的步伐。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阿根廷的年均经济增长率高达6.7%。但是,到了20年代,政治的节气已经变换。大量的移民带来了桀骜不驯的工人阶级,高速经济增长使得中产阶级满怀期望,但是,控制政权的大地主阶层并没有做好让大众参与政治的准备。1916年激进党赢得了总统选举,上台的伊里戈延总统转而推行经济民族主义。当权者和工人形成了联盟,他们怂恿工人罢工,反对外国公司。1907年在巴塔哥尼亚地区发现油田之后,政府毫不犹豫的禁止外国石油公司进入。有人问阿根廷国有石油公司的总裁恩里克·莫斯科尼将军,怎么看荷兰皇家壳牌公司和北美标准石油公司的区别,莫斯科尼将军说,一条是粗糙的绳子,一条是光滑的绳子,但都是为了勒死我们。
人们很快就对这种陈腐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感到失望了。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也传染到了阿根廷。1930年,阿根廷爆发了军事政变。1943年,再一次爆发了军事政变。参与这次政变的都是一些低级军官,他们之中军衔最高的是胡安·多明戈·庇隆上校。在新政府中,庇隆上校先是担任劳工部长,最终以其色彩浓郁的民粹主义政策赢得了普通工人的支持。1945年30万工人在玫瑰宫前高呼:“庇隆,庇隆”,抗议军政府逮捕庇隆。工会领袖组建了工党,并推选他们的英雄庇隆以工党候选人的身份竞选总统。庇隆把自己的政治纲领称为“正义主义”,但这面写着正义的旗帜,却将阿根廷带入了社会歧视和阶级斗争的政治荆棘丛中。到20世纪70年代,激进的大学生和工人组织了游击队,他们发动武装袭击和暗杀活动。1974年,年迈的庇隆死于心脏衰竭,庇隆夫人担任总统。不,这不是那个你知道的庇隆夫人,那个出身卑微但光芒四射的埃薇塔·庇隆。埃薇塔20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位庇隆夫人是年轻的伊莎贝尔·庇隆。庇隆的遗孀面对混乱的局势显然不知所措,她甚至要靠星相占卜做出决策。1976年军政府卷土重来,发动了针对左翼势力的“肮脏战争”。为了清除剩余的大约2000名游击队员,军队杀害了将近2万名阿根廷人。在无休止的政治斗争中,阿根廷一步步走向衰落。1950年,阿根廷的人均GDP相当于发达国家平均水平的84%,到1973年,已经下跌到65%,到1987年,更是跌至43%。
1989年,当梅内姆赢得总统选举的时候,阿根廷经济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年通货膨胀率高达3000%。阿根廷人自嘲说,总算到了坐出租比坐公交车还便宜的时候,因为坐公交车是上车就买票,坐出租车是到了地方才付钱。梅内姆总统试过狠招,他甚至下令没收中产阶级的短期存款,强制将其换为长期国债。1990年通货膨胀起初略有下降,最终还是达到了2000%以上。阿根廷似乎已经成了绝症。
1991年1月29日,多明戈·卡瓦略被任命为经济部长。消息公布的当天,布宜诺斯艾里斯的股市上涨30%。救星来了,奇迹似乎就要发生。市场对卡瓦略寄予厚望:他和别的官僚不一样,他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他有经验,曾经做过央行行长和外交部长;他做事雷厉风行,小时候他妈妈就把他叫做“闪电”。
果然,不出市场所料,卡瓦略很快就出招了。1991年4月1日,卡瓦略宣布,废除上一任政府发行的旧货币,发行新比索。新比索和美元将严格的保持1:1的兑换比率。这种严格的钉住汇率制,意味着阿根廷的央行不能再随意发行货币。没有等值的美元储备,央行就不能发新货币。如果想给别人一比索,自己必须得有一美元。曾经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谢林教授曾经说过,“绑起自己的手,反而得到更大的自由”。何以会有这样的效果?因为只有对自己加以严格的约束,才能够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诚意。在卡瓦略的主持下,比索和美元举行了一场天主教的婚礼。按照神的旨意,这场婚姻是不可违约的。
起初,很多人不信卡瓦略的兑换计划能生效。至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很多经济学家就不信。但奇迹真的出现了。1992年阿根廷的通货膨胀率下降到17.5%,1993年降至7.4%,1994年进一步降至4.2%,随后在90年代的其他年份,阿根廷的通货膨胀率都为零。反通货膨胀战役的胜利,鼓舞了人们的信心。大家敢把自己的钱存到银行了。银行存款开始增加,有了更多的存款,银行才能对外放贷,经济生活中才有了氧气。1991年和1992年,阿根廷的经济增长率高达10%,1993年为6.3%,1994年为5.8%。闪亮的GDP增长创造力更多的就业机会,贫困人口随之减少。
但是,卡瓦略的政策只控制了货币政策,他并没有控制财政政策。阿根廷从成功走向失败,转折点就是财政政策的疏忽。随着市场信心的增加,政府发现自己可以很方便的借债。国际金融机构推波助澜,帮助阿根廷政府发债。一群群国外投资者到了布宜诺斯艾里斯,在投行人士的安排下,白天开会,听阿根廷政府官员、学者充满信心的演讲,晚上在高档餐厅吃饭,看探戈歌舞秀。最受欢迎的地方是Puerto Madero一带的豪华酒店。这里原本是一个被废弃的码头,如今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最时尚的社区。到过这里的外国投资者,没有几个能抵抗得住阿根廷的诱惑。高盛的一份关于阿根廷的报告,把这里称作“美丽新世界”。投资者热捧阿根廷国债,负责帮阿根廷发债的国际投行,数钱数得都手软了。阿根廷的外债急剧膨胀。1991年,阿根廷的外债大约600亿美元,到2001年已经是1270亿美元。如果你是个政治家,看到可以如此容易的借到钱,你怎么还会有积极性,费力不讨好的增加税收、控制支出呢?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从最初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坚定的支持者。尤其是在1998年俄罗斯金融危机之后,市场的恐慌情绪在蔓延。俄罗斯金融危机导致美国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破产。金融危机导致亲西方的俄罗斯政府下台、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公开抨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投机资本。在此危难时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急于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榜样的力量,因此力挺阿根廷。阿根廷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是西方推行的“华盛顿共识”的最忠实的信徒。在1998年年底召开的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年会上,梅内姆总统享受到和克林顿同席的殊荣。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康德苏对记者说,阿根廷实行了大胆的改革、经受住了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机和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的冲击,在很多方面,阿根廷“都堪称楷模”。
东亚金融危机和俄罗斯金融危机之后,市场的情绪已经出现逆转。流入新兴市场的资金几乎枯竭。1999年1月13日,巴西又出现了危机。巴西的货币雷亚尔贬值。这次危机使得阿根廷的局势急转直下。巴西是阿根廷最大的出口国之一,阿根廷有三分之一的出口销往巴西。巴西出现经济危机之后,阿根廷的出口暴跌。与此同时,美元走强,因为比索钉住美元,被美元拖着走,出口价格竞争力受到冲击,又被绊了个趔趄。金融危机之后世界市场上谷物和初级产品的价格下跌,这对阿根廷来说真是祸不单行。
经此冲击之后,阿根廷大势已去。阿根廷仿佛一条破船,船底漏水、桅杆折断、但暴风还刮个不停。1999年10月德拉鲁阿当选阿根廷总统。新政府希望通过削减财政赤字的计划赢得市场的支持,但很快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在经济衰退时期紧缩财政,经济会进一步下滑,债务进一步膨胀。国际资本已经不再相信阿根廷。无法在海外发债,阿根廷政府只得强迫本国银行购买国债。2000年10月,副总统CarlosAlvrez因意见不合提出辞职,这让市场更加恐慌。2001年阿根廷经济部长Jose Luis Machinea辞职,继任者没有干够两周就不干了。德拉鲁阿不得不请出自己竞选总统时的竞争对手,当年的老英雄卡瓦略担任经济部长。卡瓦略1996年之后就没有担任经济部长。离开梅内姆政府之后,他自己组建了一个小党,一直在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卡瓦略对自己的才能充满了自信。他曾跟美国财政部长奥尼尔讲:“你们的人生经历都是跟全球化打交道,我的人生经历就是跟经济危机打交道。”
即使自负如卡瓦略,也已经无力回天。他尝试过“债务互换”,即劝说债权人自愿的把手中的短期债券换成长期债券。短期来看,这样的做法可以避免阿根廷出现偿债高峰,减少债务压力,但从长期来看,反而增加了阿根廷的债务负担。短期内减少压力,长期内债务更多。卡瓦略还试过“零赤字政策”,下决心削减13%的公务员工资和养老支出,冻结各省的支出。结果,各省开始自己发行货币,局势更加失控。2001年10月,当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卡勒去见一群华尔街巨头的时候,华尔街的巨头们向他提出的建议是:让阿根廷债务重组。“债务重组”是华尔街上的黑话,翻译成白话,就是阿根廷可以部分的违约,欠债不还。想象一下,一群债权人提出的建议是,让债务人不要再还我们的钱了!华尔街已经看得透亮,阿根廷根部无药可救。既然总是要砍上来的,不如选一把快一点的刀。
还没有等到阿根廷制定好债务重组的方案,危机就已经爆发了。为了挪出钱还12月份的债,卡瓦略从养老基金中动用了数十亿美元的资产,这引起工会的强烈抗议。12月19-20日,工人开始上街游行。在卡瓦略的家乡cordoba,人们捣毁了市政府大楼。德拉鲁阿总统在电视上发布戒严令。这只能使人们更加愤怒,上街的人越来越多。很多超市和商店被洗劫一空。当消息传来,在冲突中有16人被打死时,卡瓦略被迫辞职。德拉鲁阿总统也随之递交了辞呈。他坐飞机离开了玫瑰宫。玫瑰宫外,是愤怒的群众。他们手里拿着平底锅,用敲打锅底的噪音表示抗议。在之后的两周内,阿根廷处于政治瘫痪状态,先后换了四位总统。最后一位是杜阿尔德总统。在他的请求下,阿根廷国会于2002年1月6日宣布,取消比索钉住美元的汇率制度,比索大幅度贬值,并开始浮动。神圣婚姻彻底破裂了。
其实,从2000年以来,阿根廷在很大程度上是靠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硬撑着。2000年12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同意向阿根廷贷款140亿美元。2001年8月又追加贷款80亿美元。但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放弃了。2001年12月5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宣布,不再向阿根廷提供援助。这又是一个让阿根廷人难以释怀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当阿根廷躺在重症护理室的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阿根廷还睁着眼睛的时候,拔掉了输氧的管子。
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金融危机之后,比索大幅度贬值,阿根廷停止支付1320亿美元的债务,之后,阿根廷的经济开始发疯一样的增长。2003-2007年,阿根廷GDP平均增速高达8.3%,超过了除中国以外的其他任何经济大国。但是,又一场泡沫会出现,又一场泡沫会最终破灭。这就是阿根廷。在这里,未来是不能贴现的收益,历史是已经沉淀的成本。在阿根廷的大街小巷,你还能够听到20世纪30年代有名的探戈歌手加德尔忧伤的歌声:
尽管我不想回
人们总是回到自己的初恋
回去,带着萎缩的额头
时光的雪花镀银双鬓
感觉生命不过是一股清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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