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送往日的一篇关于西敏司《甜与权力》一书的书评,顺便介绍季羡林先生的《糖史》,再顺便幽英国人的饮食一默。季羡林先生写《糖史》,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写出来之后大家才吃一惊。手边无书,不便更多地引用,但强烈推荐。英国的饮食之糟糕,是我没有想到的。曾经在牛津呆过一个月,牛津什么都好,书店、石板小巷、咖啡馆,唯独饭菜难吃。如果像我这种不挑食的人都觉得难吃,那就是真难吃了。在历史中有特殊影响的商品并非蔗糖一种,一般来说,其它上瘾品,如烟草、咖啡、茶、酒,都有一段独特的故事。可参阅彭慕兰《贸易打造的世界》。
莎士比亚的《爱的徒劳》是一部轻松明快的喜剧。那瓦国的国王和三位贵族发誓,三年不近女色,清心寡欲、认真学习。法国公主带着三位侍女来访,但无法进王宫觐见,只好在宫外搭帐篷。国王和三位贵族去拜见公主陛下,没想到一下子坠入情网。
这部描写青年男女恋爱的剧本经常会写到年轻人之间机智的调情。国王的亲信俾隆大人跟公主说:“玉手纤纤的姑娘,让我跟你谈一句甜甜的话儿。”公主马上回敬道:“蜂蜜、牛乳、蔗糖,我已经说了三句了。”俾隆说:“你既然这样俏皮,我也要回答你三句,百花露,麦芽汁,葡萄酒。好得很,我们各人都掷了个三点。现在有六种甜啦。”
甜是一种人们难以抗拒的滋味。或许,这是我们摘食水果的祖先留下的遗传,又或许,这是我们在襁褓中吮吸母亲乳汁时留下的潜层记忆。阿拉斯加北部的爱斯基摩人天生患有蔗糖不耐受症,但他们仍然喜欢甜食。
但是,甜和糖是两种不同的事物。我们所说的糖,大多是指从甘蔗中榨出来的蔗糖。这曾经是人们消费的糖的主要来源(从甜菜中榨取糖是相对晚的事情,到19世纪才开始大规模生产)。甘蔗最早是在新几内亚人工种植,印度人很早就懂得如何加工蔗糖。据季羡林先生考证,中国在先秦就已开始用“tang”这个音表示干而甜的食品,用甘蔗造糖大约始于三国期间。但是,中国甘蔗制糖的技术不如印度。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专门派遣使者到印度去学习制糖技术。后来,中国人学会了制造颜色接近纯白的砂糖,“色味愈西域远甚”,是当时世界上品质最好的糖。
蔗糖传播到欧洲,主要是在12世纪之后。在这之前,欧洲人熟悉的是蜂蜜。他们隐隐约约地听说过蔗糖。罗马帝国时期,一位从印度回国的将军告诉大家,印度有一种芦苇,不需要蜜蜂,就能直接产出蜂蜜。把蔗糖生产传入欧洲的是阿拉伯人。公元8世纪,阿拉伯人占领了西班牙,并开始种植甘蔗,生产蔗糖。欧洲人自己学会生产蔗糖,是在十字军东征之后。十字军打到中东,把阿拉伯人的甘蔗园也据为己有。欧洲的蔗糖生产长期集中在地中海地区,但产量始终不高。这主要是因为在这段时期,欧洲厄运不断,反复遭受传染病的肆虐,劳动力的供给跟不上。一直以来,蔗糖都是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当时,蔗糖和胡椒、肉豆蔻、生姜、番红花一样,被称为香料,只能在食物中稍微加一点。蔗糖的另外一种用途是作为药品,糖浆几乎被视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1793年,哥伦布第二次远航,将甘蔗从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带到美洲新大陆。甘蔗很快成为新大陆的主要农作物,大量使用奴隶的种植园在美洲盛行。尽管种植园制度受到阿拉伯人的影响,但其实是一种扭曲而早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从外表来看,甘蔗种植园并不像工厂。种植甘蔗是一件累活儿,但蔗糖的提炼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无非是把糖分从液体变成固体。甘蔗是一种亚热带作物,成熟周期短。甘蔗一旦成熟,就必须马上砍伐。砍伐下来的甘蔗,必须马上加工,否则就会腐烂。从每年的年初到五月末,甘蔗的砍伐、蒸煮和熬炼都是同时进行的。这是一种典型的劳动力密集行业。美洲新大陆的蔗糖业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乃是因为大量使用奴隶。庄园的工作条件极其恶劣。砍甘蔗的时候,工头就拿着皮鞭站在奴隶们的后面,不停地大声呵斥。甘蔗砍下来,就送到蒸煮间不分昼夜地熬制。工人们站在热气腾腾的蒸锅边,用沉重的长柄勺子一遍又一遍地撇去甘蔗渣,直到蒸煮的液体变得清澈。长时间的劳累,加上蒸煮间里闷热无比,工人很容易昏昏欲睡,一不小心,手臂就会被卷进磨盘。为了防止整个人被卷进磨盘,蒸煮间里备有一把锋利的斧头,用来砍断工人的手臂。
和农民的田间劳作不一样的是,奴隶们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任何生产资料,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需求生产,也不是自己选择种植什么、如何种植。他们被编成不同的班组,轮流上班。他们的田野就是工厂的车间。他们靠出卖劳动力糊口,就像工厂的工人一样挣工资。他们的日常用品都得从商店买,消费品无一例外都是别人生产的。
尽管西班牙人最早把甘蔗引入美洲,但葡萄牙人很快就超过了西班牙人。16世纪,巴西几乎垄断了蔗糖对欧洲的出口。为什么西班牙人反而落后了呢?因为他们着急要抢黄金,金矿上的奴隶都不够用,更何况甘蔗种植园呢。英国在抢夺海外殖民地的竞赛中来得很晚,拿到的不是资源最富庶的热带地区,而是相对寒冷的温带地位,也正因为如此,英国的殖民者反而没有淘金的非分之想,老老实实地经营大种植园。
17世纪和18世纪,一个完美的“国际经济大循环”出现了:欧洲把工业品送到非洲,从非洲运上奴隶,出口到美洲,再把美洲的土特产,主要是甘蔗,也包括烟草、咖啡、可可等,运回欧洲。这段时期在经济史上被称为“商业革命”或重商主义时期,18世纪晚期的工业化才被真正视为工业革命,但资本主义的基因,在美洲的奴隶种植园中已经能够找到。
蔗糖不仅仅改变了生产方式,还改变了消费方式。桑巴特在《奢侈与资本主义》中就说到,挥霍无度和追求奢侈的风气刺激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这种放纵始于性的开放,宫廷中国王贵族们的情妇就是高级妓女,她们引导了社会时尚。对蔗糖的消费,就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案例。
英国在工业革命中独执牛耳,而英国人对蔗糖的狂热,也是出了名的。16世纪,一位德国旅行家被伊丽莎白女王召见。他说:“女王极其庄严,鹅蛋形的面庞虽然有了皱纹,但仍显得祥和美丽。她眼睛小而乌黑,鼻子有点钩,嘴唇薄,牙齿已经发黑了,这是由于英国人大量地食用糖而造成的一项缺陷。”17世纪,西班牙一个外交使团发现,招待英国“好奇、粗鲁而美丽”的女士们,最好的办法是摆出各种糖果、蜜饯和甜肉。只要放了糖,她们都爱吃。
英国上流社会的筵席上,曾经风靡过极其奢华的糖雕。有一道糖雕是打猎被击中的小鹿。如果把小鹿肚子上的箭簇拔出来,就会流出红葡萄酒。有一道甜点的金色馅饼里面是栩栩如生的青蛙和小鸟。茶和咖啡,最早都是不放糖的,到了英国,不加糖就无法享用。一开始,茶加糖加点心,是上流社会的社交创意,后来,所有人都养成了喝茶和放糖的习惯。18世纪的英国社会改革家汉韦曾经为此大为光火。他说,这是技工和劳动阶级向贵族效颦,英国的整个社会都发出堕落的味道。看看吧,世风日下,都到了什么地步:修路的工人、运煤的工人、制干草的工人,在休闲的时候一人端一杯茶。乞丐都不忘喝茶。连面包都没有的人,却会去喝茶。如果是喝一杯冷啤酒,至少还能给穷人一点饱的感觉;一杯加糖的茶,只能产生温暖的幻觉。
为什么英国人嗜糖如命?一种解释是英伦天气寒冷,需要驱寒。一种解释是英国人过去习惯喝自酿的淡啤酒,而淡啤酒里有隐隐的甜味。其实,最靠谱的解释是,英国的烹调水平实在是太糟糕,英国人根本没有培养出来细致入微的味觉。法国和英国几乎同时接触到蔗糖,中国制造蔗糖的历史非常悠久,但法国人和中国人都没有像英国人一样对糖狂热地热爱。法国菜和中国菜取料广泛、做工讲究,这两道名菜系都用糖,但法国人和中国人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委婉细腻地表达他们对甜的喜爱,他们不会像英国人那样,宴席上最后一道菜会毫不掩饰地端上来一大盘甜点。喝茶讲究的中国人看到英国人往茶里放糖,也会忍不住皱眉。这种做法和中国富人们用雪碧兑威士忌一样,都是土豪们狂放不羁的创意。
12世纪左右,蔗糖传入英国。17世纪50年代之后,蔗糖在英国开始普及。到19世纪的时候,蔗糖已经进入每一个普普通通的英国工人阶级家庭。1700-1800年,英国的蔗糖消费量增长了四倍。到1900年,蔗糖在英国人的日常饮食中提供了近1/5的热量。茶和糖,这两种英国都不生产的物品,这两种不得不从地球上遥远的两端进口的物品,成了英国普通百姓的日常饮食。英国人对蔗糖已经到了如此上瘾的程度,以至于当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后,当回忆起来战争期间什么事情最难以忍受的时候,很多英国人会说:食品供给短缺,没有糖。
糖到底是什么东西?其实,它不过是能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易于消化的方式,为人们提供卡路里而已,除此之外,糖不提供任何营养。资本主义的性质和糖是一样的。
作者注:本文取材于西敏司(Sidney Wilfred Mintz)的著作:《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商务印书馆中译本。西敏司是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是史都华(Julian Steward)和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学生,也是二战之后美国最活跃的人类学家之一。另可参阅季羡林先生的《糖史》,收录于《季羡林文集》第九、十两卷。
原文发表于FT中文网作者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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