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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还没有出国访学的时候,忽然接到FT中文网主编张力奋的电话。力奋和我并不熟悉,我以前也不怎么看FT中文网。他说要请我写专栏,约我吃饭,一起聊聊。记得好像是在国贸对面的银泰中心吃的意大利餐,餐厅很高档、雅致,力奋点的什么我忘了,我按照去快餐店的习惯要了一盘意大利面。力奋给我们两个每人点了一杯红酒,他非常绅士地先慢慢品味一番,然后才点头叫侍者倒酒。我惦记着专栏的事儿,抿了一口就把酒搁在一边了。

 

我给媒体写专栏是从2000年开始的。之前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在《国际经济评论》当兼职编辑,写过几篇书评,但产量不高,每年几篇而已。回国之后,发现有一批才子都在写财经评论,其中最火的是钟伟、赵晓他们几个。我写专栏,就是钟伟把我拉下水的。他非常看不惯我刚回国时天天讲理论、模型,就引诱我给媒体写稿子,说稿费很高。那时写东西纯粹是为稻粱谋。有段时间,在中央电视台的《中国财经报道》当评论员,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点评,为了做节目,就得查资料,查完资料,觉得不如顺手写篇小文卖钱,我就这么着堕落了。钟伟在一篇文章里很开心地写到:

 

“从精神和肉体,我和何帆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他排斥一切无序的东西并极克制,喜欢用歌德的名言‘凡是能够给我们自由但是不会教会我们克制的,都是毁灭性的。’我却常常在狂喜和失落的两极间放纵自己,难以克制。我当圣经来阅读的亨利.米勒被他厌恶地称为‘垃圾’,而关于他所推崇的罗素,我所知道的仅仅是:罗素爱从后门送走他的情人,然后温情地打开前门迎接另一位情人到来。如果硬要列举何帆和我有什么类似,那只有一点,就是堕落,并且他的堕落似乎比我更快一些。”

 

堕落之后的我,在钟伟看来顺眼多了,他高兴地把“城市中的拾荒者”的雅号赠送给我,因为据本雅明讲,捡垃圾的都有诗人和革命者气质。

 

那个时期的写作,如今看来颇觉汗颜。后来我才发现上了钟伟的当:卖文根本无法使我摆脱穷窘的生活,写了这么多年,惟一的收获是写出了肩周炎和颈椎病。但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最后,写作成了我的生活方式。

 

从为挣稿费写作,到为兴趣写作,是遇到了许洋和李楠之后。许洋和李楠原本是在潘石屹手下,编一本《SOHO小报》。他们一开始约我写东西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嘀咕,给一个资本家的内部刊物写稿,好像不符合我的性格,但许洋总是那种从容不迫、游手好闲的样子,让我觉得非常可亲可信。做为作者,我最不喜欢编辑给我出题目,更不喜欢编辑改我的文字。老舍曾经说,“改我一字,男盗女娼。”人家是文豪,人家敢说,我可不敢,我只敢腹诽。叫我高兴的是,许洋懒懒散散的,根本不会费心给我改文章,爱写啥写啥,爱怎么写怎么写。后来,他们离开了SOHO中国,自己办了一个小众刊物《信睿》,据说想办成中国的《纽约客》,但办着办着,读者越来越少,最后就关门了—— 这里面有我的很大的功劳。

 

所以,当力奋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蠢蠢欲动,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FT中文网会不会干涉我写什么。力奋复旦毕业之后去英国留学,熏陶出来一种自由放任的英伦风范,对作者极为宽容大度。我写什么都行,什么时候写出来就什么时候发,爱写多少字就写多少字,稿费每篇500块。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FT中文网的专栏。这是我人生的一段奇幻漂流。当你有了充分的自由之后,如何选择,反而成了一件头疼的事情。我最初的几篇专栏文章写得飘忽不定,仿佛新手第一次开车,方向还把握不定。慢慢地,我才找到感觉。在《信睿》的时候我每月写一篇,通常会写到5000字左右,可以比较从容地讲完一个故事。在FT中文网,我一开始想控制在每篇1500字以内,但很快发现这样很局促。1500字的文章只能单刀直入,没有办法增添曲径通幽的文趣。最后,我把文章大致调整到每篇3000字左右,感觉挥洒自如多了。

 

我在FT中文网写的都是书评,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我就是一个跳来跳去的狐狸,我就是徜徉在幽明之间。“他和朋友保持疏离,向对手表示敬意。他的文字温文尔雅、婉转迂回、自我克制,从不会有斩钉截铁的断言、含沙射影的攻击和声色俱厉的批判。他以自己的风格告诉我们,要敢于在对立的思想面前保持宽容和灵活,发现人类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复杂和多样。”这段话是我在一篇文章中描写“纽约知识分子”屈瑞林的,我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达到这个境界。

 

我有意地变幻不同的题目,若是有一篇文章写得稍微撩拨,后面就会刻意写一篇比较冷僻的。我们这个时代走得气宇轩昂,我努力地走在旁边,小心不要踩到时代的脚。我力图避开任何一个热点话题,但希望在闪烁其辞中发出一点点微光。艾略特说,“诗歌不是放纵感情,而是克制感情。”在我看来,好的专栏文章亦是如此。

 

默静是我在FT中文网的责任编辑,这两年来和她的合作非常愉快。默静总是会把我偶尔气盛的时候露出的马脚帮我藏起来,凡是有读者指出我文中错误的地方,她都会赶忙告诉我,帮我改正。

 

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来我每周一篇,也算风雨无阻。本想会一直写下去,但终有曲终人散之时。最近,我的生活又会出现变化,我会离开原来的工作,从头开始创业。这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选择,当别人兴致勃勃地要从实现01的时候,我所做的却是放弃原有的一切,从10

 

回首过去20年,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长阶段,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教诲和激励着我,使我从一个外省的懵懂青年,成为京城里的忙碌过客。用什么来表达我的心情呢?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这薄脆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的生命来充满…… 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充满。”

 

光阴匆匆,百代过客。浮生若梦,去日苦多。人生就是旅程,有谁不在漂泊之中?所不同的是,我就要投奔漂泊了。

 

作者注:这是我在FT中文网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感谢读者们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批评与包容。如果想继续阅读我的文章,请关注我的个人公共微信号:hefancass、财智研究公众号:CaixinInsight,以及财新网:www.caixi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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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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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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