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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荐的是我在FT中文网的专栏文章,介绍布莱恩.阿瑟的《技术的本质》。我觉得这本书写的比熊彼特好,以前没有见过学者如此系统地分析技术的本质、起源和进化。

 

从来就没有什么新技术

 

技术无处不在。技术改变生活。技术推动经济增长。技术划分历史时代。关于技术,我们知道很多。关于技术,我们知之甚少。我们关于技术的认识水平,大致相当于进化论出现之前的生物学。十八世纪法国博物学家居维叶曾经自豪地说:“今天,比较解剖学到达了完美的顶点。单看一根骨头,就有可能确定其在生物分类中的‘纲’,有时甚至能确定它的‘属’。”居维叶没有夸张,当时的生物学家确实对动物家族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但他们不了解进化论,他们不知道,所有这些动物,都是从哪里起源的。

 

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能如数家珍一般详细讨论某一种具体的技术对人类社会各个方面带来的深远影响,但他们说不清楚技术的来源和进化。对技术最为熟悉的工程师们则对这一问题毫不感兴趣。有一次,经济学家布莱恩.阿瑟问著名的技术专家沃尔特.文森蒂(Walter Vincenti),为什么那么多绝顶的工程师,没有一个人尝试过建立一个关于技术的基础理论。文森蒂毫不迟疑地回答:“工程师们只喜欢那些他们能解决的问题。”

 

布莱恩.阿瑟(Brain Arthur)决定自己动手,探索一个关于技术的基础理论。阿瑟的研究以叛经离道著称。所有的经济学家都说规模收益递减,他非要写了一篇论述规模收益递增的论文,结果,他被斯坦福大学放逐,流落到研究复杂科学的圣塔菲研究所。

 

在《技术的本质》一书中,阿瑟声称,技术像生物一样,也是有基因、能突变,不断进化的。所有的技术,都脱胎于之前的技术,就像所有现存的生物,都能追根溯源地找到原始的祖先一样。

 

阿瑟试图找到各种千差万别的技术内在的一致性。依旧用生物学打比方,从外表来看,脊椎动物差异极大,斑马和蝙蝠之间看起来毫无相似之处,但它们但骨骼结构却是高度相似的,它们都有心脏、肝脏、肾脏和神经系统,都是左右对称,都建立在细胞的基础之上。如果我们“解剖”技术,就会发现所有的技术都是一种组合。无论多么复杂的技术,都可以拆成若干模块,模块中又有零部件,这样不断地深挖下去,就会发现,复杂精妙的技术最终都是平凡的零部件的组合。

 

为什么技术要采取模块化的方式呢?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曾经讲过一个关于制表匠的寓言。假设每只手表都有1000个零件,第一个制表匠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安装,若干他出了一个小错,或是工作被打断,就得从头再来;第二个制表匠则把手表分为10个模块,每个模块中又有10个小模块,每个小模块中有10个零部件,那么,即使他装错了,或是工作被打断,损失的只是工作的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模块化的技术更适合进一步的创新:我们可以尝试把一个模块更新,或是对不同的模块进行新的组合。

 

那么,所有的这些技术,都是从哪里来的?阿瑟提出,技术乃是对“现象”的捕捉。这听起来颇为异端,技术不是受科学的指导,是科学的应用版吗?其实,科学和技术尽管联系紧密,但二者并非一体。直到20世纪初期以前,大部分技术发明都不需要科学的帮助。原始人看到剥落的燧石中,有尖锐的石片,可以方便地切割动物的肉和皮毛,就发明了石刀、石斧。热衷于炼金术和炼丹术的人们反复尝试,居然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很多化学技术。直到近期,技术发明才不得不大量从科学那里“借贷”,比如属于量子效应的核磁共振、隧道效应或受激效应,都是从科学理论中搬过来的。

 

即使是这些更加精密的技术,其本质也是对某种“现象”的捕捉和编码。技术人员和科学家不同,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应用。看到物体的摆动,他们意识到可以利用这一“现象”做出时钟;了解到多普勒效应,他们会联系到可以利用这一“现象”测汽车超速。随着大量的“现象”被捕捉和编码,工程师们的工具箱里就更加玲琅满目。工程师们的工具箱里装满了他们已经学会的各种技术,这些技术构成了工程师们的“域”,也就是他们的活动范围。

 

大部分技术工作都是“日常标准工程”,即按照已经有的技术模版,不断“复制”出解决各种问题的新版本。技术人员应用科学思想就像政客们使用已故的政治哲学家们的思想一样,他们日复一日地使用这些思想,但对其起源的细节却知之甚少。无非是照章办事、比葫芦画瓢而已,最多是在应用于不同问题的时候,会有些小小的改动。但是,不要小看这些微小的变革,积少成多,这些不起眼的创新最后能导致巨大的变化。正如牛顿爵士所说的,顿悟来自于“连续不断的思考”。

 

当然,这不是否认重大的技术突破,但是,如果你仔细去观察,重大的技术突破并非来自天才观点的横空出世。大部分技术的重大突破来自于对已有技术的重新组合,或是从其它的“域”里寻找新的工具。技术创新中应用的原理大多来自于已有的其它设备、方法,其它领域的理论,发明的核心就是“挪用”(appropriation),一种自觉不自觉的借鉴。正如熊彼特所说的,创新就是新的组合。创新就是“混搭”,是把看起来没有联系的事物联系起来,以一种出其不意的组合重新展示给人们。所有的素材其实都在你的手边,而创新就是大胆地跨界、大胆地模仿:从来就没有什么新技术,也不靠专家院士。

 

当一个绝妙的点子突然出现之后,技术创新并非能马上实现。从想出一个好的主意,到真正把主意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迢迢长路。首先,你可能想到了关键问题的解决方案,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你的主部件变动了,那么其它配套的部件也要调整,这又会带来一系列派生的小问题,你必须不断地循环往复、调试修改,直至完成整个系统的重组;其次,技术转化工作可能需要另一个不同的团队。比如,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但将青霉素现象转化成可治疗的方案,需要对青霉素中的活性成分进行隔离和纯化,需要弄清楚它的化学结构,需要经过临床试验检验其疗效,还需要进行生产方式的开发。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弗莱明的能力范围。完成这些工作的是牛津邓恩病理学院的霍华德.弗洛里(Howard Florey)和恩斯特.柴恩(Ernst Chain)领导的生化学家团队。13年后,弗莱明的发现才转化成盘尼西林。

 

技术的演进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好的技术被广泛应用,往往要拖延很长时间。经济史学家保罗.大卫(Paul David)的研究指出,美国的工厂花了40年的时间才实现了电气化。并非是因为技术不成熟,而是因为配套的技术没有跟上。过去的厂房是按照蒸汽机的要求建造的。电气工程师不懂建筑,建筑师不了解电气化,等到整个经济体系都慢慢适应过来,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不成熟的技术却有可能长存。保罗.大卫的另一项研究指出,现有的“QWERTY”通用键盘,其实并非是最优的布局,应为占英语单词70%的字母是“DHIATENSOR”。但在一次打字比赛中,使用“QWERTY”键盘打字机的打字员胜出,这个偶然性的事件确立了键盘的标准。阿瑟也讲了核反应堆的故事。核反应堆需要不断冷却,同时需要用慢化剂控制中子的能量水平。有三种选择方案,分别是同时用重水做冷却和慢化,同时用轻水做冷却和慢化,或是用气体(通常是氦气或二氧化碳)进行冷却,用石墨处理慢化。加拿大最初使用的是重水方案,英国一直尝试气体-石墨方案,但并不成功,到1949年苏联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之后,美国急于确立自己的核优势,因此匆忙下令将原本用于航空母舰的反应堆重新设计成供陆地使用。海上反应堆采用的是轻水模式,于是陆地上的反应堆也采用了这种被很多专家认为在经济上和技术上都较弱的设计方案。

 

技术可能会突然爆发,汹涌而来。技术创新的步伐并非是匀速的,有时候跑得快,有时候跑得慢。当技术大潮到来的时候,不是经济适应技术,而是经济“遭遇”了技术。新一轮技术浪潮会让原有的生产模式土崩瓦解,社会组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蒸汽机的出现改变了原有的纺织业,农户不再在家织作,而是到工厂里做工,成了工人。互联网时代又可能会再次颠覆工业化革命以来的企业组织、用工制度,甚至教育体制。

 

技术永远都不完美,永远都在重构。技术是杂交的,不是纯种的;技术是峰回路转,不是金光大道;技术是随和迁就的,不是特立独行的;技术是有趣的,也是无聊的;技术既是残缺不全的,又是雷同冗杂的;技术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凌乱无章,无视一切。技术是一个复杂体系,是一个演进的过程。技术不是古板、冰冷的机械,而是生机勃勃的有机体。你侧耳倾听,才能听到它的婉转轻啼。

 

作者注:

 

此文是对布莱恩.阿瑟的《技术的本质》一书的评论,中译本由湛庐文化策划,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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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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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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