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英语、俄语、波斯语、吐火罗语、阿帕奇语:在巴别塔建成之后,散落四方的人们拥有千奇百怪的语言。忠言、誓言、妄言、闲言、谎言、谣言:人们使用这千奇百怪的语言,既能劝慰和坦白,又能欺骗和伤害。幸运也罢,不幸也罢,语言是人之异于禽兽者的最重要特征之一。
我们是怎么学会说话的?按照传统的心理学理论,人们学会说话,乃是因为后天的学习。家长和老师耳提面命,学生一点点学习正确的知识、摒弃错误的知识,日积月累,慢慢地就学会了自如地运用语言。但是,这一观点其实经不起推敲。从生活经验来看,语言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有限的词汇可以表达出无限种可能的意义,我们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然而,每个父母都知道,孩子长到两三岁,就会出口成章,而且时常语惊四座。他们并没有像在课堂上学习一样,专门学习词汇和语法,何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学会语言呢?如果说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语言天才,那么,为什么到我们再长大一点,进了学校,开始学习外语的时候,反而学得那么吃力呢?
麻省理工学院的著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提出,各种不同的语言看似差异极大,其实都遵循着某种共同的深层结构。假如火星人到了地球,他们会认为地球人说的都是同样一种语言,只不过各有各的方言。孩子们天生就懂得这种深层结构。好比电脑出厂的时候就预装了一套操作系统,我们来到人间的时候,也都有一套与生具来的学习语言的装置。
同样在麻省理工学院执教的认知科学家史蒂芬.平克进一步推进了乔姆斯基的理论。他在1994年出版了《语言本能》一书。在平克看来,语言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本能。蜘蛛会结网,鼹鼠会打洞,这些本领都不是后天习得的,而是生来就有本能,是祖祖辈辈,一代代进化的结果。人类的语言,也是经历了大约35万代的繁衍生息,最终才渐臻完善的。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不同的社会成员之间需要沟通和交流。动物之间也有沟通和交流的需要,蜜蜂会跳舞,鸟儿会鸣叫,野兽会在遇到天敌时向同伴发出警报。人类的语言和这些动物的沟通方式不同。以灵长类动物而论,灵长类动物的叫声是由脑干和大脑边缘的神经组织控制的,这是大脑中较为古老的系统,主要负责情绪的发泄。人类在说话之外,也会通过啜泣、大笑、呻吟或哀嚎等方式发出声音。这些声音的发出,是由大脑皮质下中枢控制的。真正的语言区位于大脑皮层,主要位于左脑的外侧裂区域,细论更加错综复杂,需要调用大脑的不同区域和各种神经元。
何以只有人类会演化出语言?这也可能只是进化过程中微小的突变不断累积,带来的质变。比如,大象的鼻子灵巧非凡,但这一构造在生物界可谓独一无二。和大象亲缘关系最近的动物是蹄兔。蹄兔跟豚鼠长得更像,和大象一点也不一样。和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动物是黑猩猩,尽管有些动物学家声称黑猩猩能学会简单的语言,但事实上,到今天也没有一只黑猩猩学会哪怕是最简单的日常会话。
人类的语言本能,需要几个基本的“基石”:一是经过改良的声道,能够发出复杂的元音和辅音;二是有一套“心理语法”,即构造短语和单词的规则体系;三是要有记忆和判断的能力,即有一个海量的“心理词典”以及一种独特的分析判断能力。
观察孩子学习语言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就像用快进键放一部电影,能够让我们大体了解漫长的语言本能的进化过程。
婴儿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语言的敏感。他们在娘胎里面就开始注意周围的人说话的语音和语调。不到6个月的英国婴儿可以分辨出捷克语、印地语和因斯列坎普语(一种非洲土著语言)中的特有音素,但成年英国人即使受过长期语音训练,也仍然做不到这一点。
新生儿并不会说话。他们的声道和成人还不一样,喉头位置较高,与鼻腔通道相连,所以婴儿在吞咽食物的时候仍然可以用鼻子呼吸。到了3个月之后,婴儿的喉头下降到咽喉的位置,舌头后面的空腔(即咽部)空间增大,舌头可以更加灵活地向前、向后自由移动。注意听听孩子发出的声音:头两个月的婴儿只会哭、吧嗒吧嗒地咂嘴、出气、有时候咕咕哝哝。到了5-7个月的时候,婴儿开始好奇地探索各种声音,以此为乐。他们逐渐学会了发出吸气音、滑音、颤音和爆破音,咿咿呀呀的,听起来已经很像元音和辅音了。到1岁左右,孩子能够理解并说出单词。18个月的时候,婴儿语言能力突飞猛进。再有短短一年时间,到大约2-3岁的时候,孩子们就能突然讲出合乎语法的流利语言。
大致来说,在6岁之前是孩子们学习语言的最佳时期。亨利.基辛格是十几岁的时候移民到美国的,他讲英语始终带有十分浓重的德国口音。他弟弟比他小几岁,就已经没有德国口音。母语非英语,但用英语写作的康拉德口音很重,连他的朋友们都听不懂。据说纳博科夫小时候有个英国奶妈,不会说俄语之前就会讲英语,但他始终对自己的英语口语表达不满。他曾很无奈地讲:“我思考起来像是天才,写作像是巨匠,说起话却像小孩。”
为什么年纪越大,学习语言的能力越是减弱呢?
因为学习语言要占用很多的内存。大脑要消耗身体五分之一的氧气,同时还要消耗大致同等比例的卡路里和磷脂质。就像我们经常要清理电脑空间一样,大脑也会把不需要的“软件”卸载。孩子之所以要尽早学会语言,是因为越早学会,对他们的生存越有帮助。孩子在18个月前后语言能力出现了一次“大跃进”,是因为恰好在这一时期,孩子学会行走,开始在没有大人帮助的情况下自由行动。能够听懂大人的语言指令,能够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意愿,对独立生存意义重大。到了成年之后,正如俗语所说,“人过四十不学艺”,再去学习一门语言,能够得到的边际收益就大大减少了。因此,一旦掌握了语言,语言学习系统就可以卸载了。这样做是出于精明而冷酷的计算。
人类在运用语言的时候,有一套独特的认知方法。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逐渐认识到:简单的可能是最复杂的,复杂的可能是最简单的。在应用语言的时候,同时需要记忆和分析判断。对人类来说,记忆是最难的。人类不可能一下子记住太多的东西。心理学家发现,人们记忆数字、字词,往往不能超过7个。电话号码或个人密码超过7位,记忆的难度就大幅度增加。古诗从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基本上就止步了,尽管也有人尝试过九言、十三言,但都以失败告终。但对电脑来说,记忆却是最容易的事情。
对人类来说,分析判断相对容易,但对电脑来说,却是一件最为复杂的事情。平克举了一个例子:“Time flies like arrow”(时光流逝如箭)。对人类来说,这样的表述不会出现什么歧义,但电脑却会浮想翩翩。电脑会认为,这句话是不是想说:一种特殊的“时间苍蝇”喜欢箭?或是说:要像测量箭的时速一样测量苍蝇的时速?
人类为什么会比电脑更快地找到含义呢?不是因为人比机器聪明,而是因为人更爱赌博。人类在遇到这种可能出现歧义的分岔时,会根据自己的猜想选择一条小径,尽快向前推进。那要是猜错了呢?猜错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回到原点,选择另一条小径,从头再来。这说明,人类的认知模式使用了某种“模糊计算”的方式,也正因为如此,才方便了孩子们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语言。孩子们不需要像电脑那样,刻板地追求面面俱到,毫不遗漏地掌握语言的每一个细节和可能性,他们只需要掌握几个心智开关,就能较好地把握语法的规律。
这种认知模式当然经不起较真。这是一种赌徒式的投机行为。很多哲学家会强调,语言必须是准确而清晰的。要是这样说来,这个世界能不能用高度简化的概念来把握,都是个问题。据说,柏拉图把人定义为“没有羽毛的双足动物”,第欧根尼马上找来一只鸡,把它的羽毛都拔掉,拿给柏拉图看。从理论的角度来看,很多定义、概念都是不准确的,比如我们怎么定义“南”和“北”?随着南磁极和北磁极位置的不断变化,“南”和“北”的定义也得不断调整,但这丝毫不妨碍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方便地使用“南”和“北”的方位概念。人类有将无限的世界按照有限的名称加以概括的冲动,这样能够使我们认知世界的难度大幅度降低。如果我们假设这个世界上有M种物体和N种行为,那就不需要掌握M✕N种概念,只需要掌握M+N种概念就可以了。
说到底,语言从来就不是精确的,语言始终变动不居、充满矛盾和意外。一些语言专家对语言的不纯洁痛心疾首,他们想要“净化”语言。净化后的语言看似更有规律,更加“纯正”,但事实上已经失去了生命力。俚语、方言、外来语、江湖黑话、网络用语,从四面八方侵蚀原有的正统语言,你当然可以负隅顽抗,甚至出动出击,像堂吉柯德那样大战风车,然并卵。你张开手掌,能挡住风吗?
语言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人性如此。当我们学会用语言表白真情的那一刻,也就学会了用语言欺骗和造谣。人类生性敏感,诡计多端,最喜欢揣摩别人的心理。对于人类而言,语言就是心智上的较量。谁都想不动声色地占上风,影响甚至左右别人的看法。正如一个笑话所说的,两个精神分析学家见面了,一个问另外一个:“早上好!”。第二个精神分析学家马上就开始琢磨: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注】本文取材于斯蒂芬.平克的《语言本能》(Steven Pinker, 1994, The Language Instinct, 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中译本已于2015年4月由湛庐文化发行,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平克在此书之后又在How the Mind Works (1997); Words and Rules: The Ingredients of Language (1999); The Blank Slate: The Modern Denial of Human Nature (2002) 等书中进一步阐述和发展了自己的观点,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跟踪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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