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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今天和明天连载的内容摘自何帆老师2018年写作的《变量:看见中国社会小趋势》。这是《变量》系列的第一本书。这本书里已经详细介绍了像无人机这样的新技术是如何为农业赋能,改变新疆的棉花生产的。时代早已经变了,有人还不愿意相信。我们留下一段观察和记录,写给想要跟随时代变化的人们。
1. 火星上的农业
 
夜晚,通向罗布泊大峡谷的路上一片黢黑,只有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库尔勒市的灯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路况很差,我们乘坐的丰田越野车忽上忽下地颠簸。车里放着《醉乡民谣》的插曲Hang Me,Oh Hang Me。从车窗朝外看,隐约能够看出周围的雅丹地貌:在千万年风蚀和水蚀作用下形成的城堡一样的土墩。车子拐了个弯,驶入了无人区。无人区没有人定居,没有道路,没有手机信号。这是一片戈壁滩,能看出有人来过的迹象就是路面上压出来的车辙。如果没有一簇簇蓬松的梭梭,你很可能会觉得这里是火星。事实上,在火星的赤道附近,也有大面积的雅丹地貌。
 
我们把车停在大峡谷的边上,一群人互相用手机照明,下到峡谷里。刚下完雨,地面潮湿。在十几米的峡谷底部,所有的灯光都看不到了。我们关了手机里的电筒,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走,眼睛慢慢地适应着朦胧的星光。走到走不动的时候,我们又从求生梯子朝上爬,回到戈壁滩,一个个躺在地上。身下是大大小小的碎石,还能感受到白天的一点点余温。两个女生把头枕在一个胖小伙的肚子上。大家一起看星星。无人区的夜空繁星璀璨。北斗七星格外亮、格外低,低得让你觉得它们可能会掉下来。如果你盯着一个区域,稍微等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流星。有的流星拖着尾巴飞过,有的好像萤火虫一闪一灭。
 
在天空的南方较低的地方,有一颗星星非常孤傲,非常耀眼,那就是火星。
 
Justin躺在我的旁边,望着那颗火星。他忽然说,我们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把农业带到火星上。
 
移民火星的计划原本是个愚人节笑话。2008年4月1日,Google声称和著名的航空公司维珍(Virgin)集团发起一个叫Virgle的计划,在火星上建立人类定居点。Virgle计划说,到2050年,火星上将建立第一个永久城市Virgle City。2108年,这个城市的人口将突破10万。后来,越来越多的企业家把这件事情当真了。其中最为狂热的当属美国企业家埃隆.马斯克(Elon Musk)。马斯克有个宏伟的计划,他想最早在2024年把人类送往火星。美国《名利场》杂志上有一篇文章,讲到开发人工智能的DeepMind公司创始人哈萨比斯(Demis Hassabis)和马斯克的一场对话。哈萨比斯坚信超级人工智能很快就要实现,马斯克说:“这就是人类应该移民火星的原因。”2018年,想要移民外星的企业家并非只有马斯克一个人。亚马逊的创始人贝佐斯笑称,火星上又没有威士忌和熏肉,没有游泳池和海滩,去哪里干什么,但他已经自己掏腰包,投资一家叫蓝色起源(Blue Origin)的公司,这家公司的目标也是要把人类送上太空。贝佐斯说,火星我们就让给马斯克了,我们计划在月亮上建重工业基地。
 
埃隆.马斯克是Justin的偶像。在Justin看来,无论是火箭发射,还是造电动车,马斯克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只为了一个目的:移民火星。假如要移民火星,那农业能不能先登陆火星呢?马斯克曾经有个设想,用核弹融化火星两极的冰层,改造火星的大气。Justin认为,在火星上种6亿亩地,用100年的时间,就能制造出足够的氧气。这件事情他已经想了很久。用什么来种?用机器人和无人机。种什么?种土豆,但要用特制的转基因土豆,否则耐不住火星寒冷的夜晚。2015年出品的一部好莱坞电影《火星救援》里,一位被遗弃在火星的宇航员也种过土豆,但他种的是温室土豆,而Justin的梦想却是把无人机带到火星上,直接在火星的土壤里种下土豆。
 
我看了一下手机。我记录下来的这个宏大梦想的时间是2018年8月8日凌晨2点17分。
2. 极客极飞
 
Justin叫龚槚钦,他从小就喜欢航模。中学毕业之后,Justin先到加州理工学院读书,读了一年,偷偷瞒着家里人转学到了悉尼大学。粗犷而空旷的澳大利亚才对他的胃口。2008年,Justin爸爸的棉纺厂在全球金融危机中倒闭。一夜之间,Justin成了破产的富二代。他不得不找份兼职的工作。他曾经开着自己的丰田跑车去送披萨外卖,后来在《国家地理》杂志当摄影助理。
 
2010年,Justin买了一架无人机,这是广州一家叫极飞的小企业生产的第一代无人机。极飞是一家由极客组建的公司。公司的创始人是彭斌,一位出生于1982年的福建青年。他小时候也是航模发烧友,2007年创办了极飞科技,想自己造无人机。彭斌性格内向、倔强,经常一天24小时泡在公司里,一顿饭一包方便面加两三瓶可乐就能对付过去。
 
Justin买彭斌的飞机是为了航拍。不幸的是,这架无人机在山里放飞之后就不见了,挂在飞机上的一台崭新的索尼NEX-FS100电影摄像机也丢了。Jutin给彭斌发信息,质问他怎么办。彭斌憨直地说,那我赔你一台无人机好了。Justin说,可是我的摄像机比你的飞机还贵啊。彭斌想了想,说,那要不你入伙吧。极客之间的沟通方式是我们这些普通人难以理解的。Justin就这样被说服了,他加盟极飞,成了极飞的联合创始人,工号排名第14。
 
最初,极飞做过各种各样的无人机:航拍的、巡线的、测绘的,什么都做。他们也做飞行控制系统。2013年,彭斌和Justin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有家在新疆的公司购买了一大批他们生产的飞行控制系统,但就是不买他们的飞机。这些飞行控制系统被拿去干嘛了?
 
为了弄个明白,彭斌和Justin第一次踏上了新疆的土地。他们发现,他们的飞行控制系统被拿来组装农业用的植保无人机了。既然别人能做,何不自己做呢?彭斌、Justin找到新疆尉犁县的一位航拍发烧友郑涛。郑涛把他们带到自己舅舅家的一块棉花地里。他们把一个航拍无人机改装成洒农药的植保机。装农药的罐子是两个空可乐瓶,里面装的是水,喷嘴是从汽修厂买的汽车雨刷用的小泵。Justin托着无人机,彭斌拿着遥控器,把飞机送上了天。周围的老乡和孩子们都过来看热闹。郑涛的舅舅在地里仔细翻看棉花的叶子,看看有没有水滴落在上面。他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最后说了一句:很好。于是,两个从来没有到过新疆的人,三个对农业一无所知的人,决定一起在新疆建个农业无人机基地。
 
那么,拿这种无人机干什么最好呢?他们想来想去,决定洒棉花的落叶剂。新疆是中国最主要的产棉区,棉花产量占中国总产量的74%。过去主要是靠人手采摘棉花。棉农在地里把棉铃一个一个摘下来,放进挂在腰上的布包。棉铃开裂之后,干燥收缩的铃壳变成了坚硬的刺,很容易刺破手指,一天下来,摘到最后,雪白的棉花中会带着暗红的血迹。雇人的成本也在上涨。2010年,雇一个劳力的成本是每采一公斤棉花一块钱,到了2015年就已经涨到两块钱,五年时间增长了一倍。新疆本来就地广人稀,在劳动力成本上升的压力下,先从北疆,再到南疆,机械采棉逐渐流行起来。
 
想要用机械采棉就要喷洒落叶剂。落叶剂可以加速棉铃的成长,当棉铃完全成熟之后,叶子就会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悄然飘落,棉花杆上只剩下棉铃,这样一来,机械采摘的效率会大大提高。过去,喷洒落叶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人工,一种是用拖拉机。人工的成本越来越高,而拖拉机开进棉田,会一路碾压棉花,导致减产。
 
无人机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3. 秋收起翼
 
九月,棉花就要吐絮了。
 
两千多架无人飞机从各个地方奔赴新疆。两千多架,这大概相当于美国空军的无人机数量。这些飞机不是飞过来的,是运过来的。有些无人机挂在庆铃卡车的货厢里,有的无人机摞在长城皮卡的后斗里,有的无人机挤在昌河小面包车狭窄的车厢里,还有两架无人机乘坐的是一辆房车。有的车辆形单影只,一辆车孤零零地驶过两边长满红柳和沙拐枣的沙漠公路,有的车辆浩浩荡荡,十几辆车形成了一条车队。有的无人机来自甘肃、陕西、湖北,还有的来自安徽、江苏、河南,最远的来自五千公里之外的黑龙江和福建。这些车辆看起来很像是一支杂牌军,但显然它们都来自一个部队,在它们的车身上,或喷漆,或贴纸,都能看出一个logo:上面是一片无人机的机翼,下面是一片稻叶。它们都是极飞农业的无人机。这两千多架无人机,再加上在新疆本地调集的一千多架无人机,3000多架无人机从8月到10月,历时两个月,喷洒棉田3800万亩。极飞组织的这次浩大的行动代号是“秋收起翼”。
 
远处是起伏连绵的天山。九月的天山,山顶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闪烁光芒。天空的下面是一片一片的棉田,左右两边各有一排白杨和沙枣树组成的防风林护卫。红色的极飞无人机安静地在棉田边上的起飞点等待着。飞手,也就是无人机的操作员,拿着手机一样的终端,熟练地确定航线、速度、药量,然后点击确认。无人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徐徐起飞,螺旋桨卷起地上的沙尘和落叶,在空中飘荡。无人机升到预定的高度,像是有些迟疑,略作停顿,好像学生在考试之前把答题要点再背一下,然后,就轻盈地飞走了。飞机飞得很稳,洒下的落叶剂如同清晨的一团细细的迷雾,闻起来有点像石灰的味道,也有点像面膜的味道。
 
太阳落山了。一轮硕大的夕阳好像突然跳进了无底的深渊,绚丽的晚霞就像它在坠落时发出的惊呼,那晚霞很快就像越来越微弱的叫声一样消散了。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极飞无人机的作业还没有停止。飞手们喜欢整晚整晚地作业。几乎没有虫鸣的声音,只有一架架无人机起飞时发出的嗡嗡声。夜间飞行的无人机看起来更像是飞碟,红色和绿色的小灯不断闪烁。如果打开无人机的灯光,灯光会朝下照亮棉田。一株株棉花在螺旋桨搅起的风中起伏、摇晃,像是舞台聚光灯下的舞蹈演员。
 
打过两遍落叶剂,大约10天之后,棉田里的叶子就会纷纷脱落,只剩下杆上一颗颗绽开的棉铃,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仿佛一夜醒来,推门看到外面下了一整夜厚厚的雪。一台台看起来很像机甲战士的约翰迪尔CP690采棉机威风凛凛地开进棉田。这些庞然大物高达5米,有两层楼高,前面有六对尖头拨开棉株,一边朝前开一边把棉铃卷入肚子里,再从屁股后面弹出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完包的巨大圆筒棉包。乡亲们把这种机器叫做“下蛋机”。
 
这和人们过去想象中的农业完全不一样。但是,在2018年,这种梦幻般的农业才刚刚开始。
 
 
注: 本文均来源极飞科技,本文节选自何帆老师《变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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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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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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