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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的根源在于内政。如果不理解那些想要下车的人,你就不可能真实地感受到影响西方世界政治格局的涌动暗流,也不可能找出原有的全球政治经济体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不理解那些被挤上车的人,你就不可能对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优势和劣势有准确的判断,也不可能提前布局,做好应对未来挑战的预案。
 
我们找到了中美关系的结:想要下车的人碰上了被挤上车的人。这个结似乎已经成了个死结,那么,有没有办法解开这个结呢?
 
让我们再回想一下钓鱼台晚宴的另一位嘉宾马丁.沃尔夫的判断。马丁.沃尔夫说,只有当火星人入侵的时候,中美之间才能改善关系。这个判断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只有当中国和美国遇到一个共同的挑战,这个挑战必须来自人类之外,而且这个挑战必须足够大,以至于中美两国必须联手应战的时候,中国和美国才会有坚实的合作基础。
 
这个挑战会来自哪里呢?地缘政治风险不是共同的挑战。无论是在东亚、南海,还是在中东、非洲,都不可能出现一个对手,不管这个对手是一个政权,还是一个恐怖组织,强大到了足以让中美两个国家不得不联手。
 
气候变化等问题是包括中美两国在内到全人类共同面对的挑战,这这个挑战似乎还很遥远,争议过于激烈,无法凝聚共识,难以动员足够的国内政治力量。
 
最有可能成为候选者的挑战应该是AI。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人类社会终将进入一个全新的AI社会。这个AI社会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呢?是人类的福音,还是人类的末日呢?
 
你一定听到了各种预言。大致来说,这些预言要么非常乐观,要么非常悲观。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对未来过于乐观和过于悲观的预言大多是不靠谱的。
 
为了理解未来,我们可以拿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做个类比。
 
假如工厂出现的时候,你是个农民;纺织机出现的时候,你是个裁缝;汽车出现的时候,你是个马车夫;机关枪出现的时候,你是个骑兵,你该怎么办?你一定会像那些想要下车的人一样感到眩晕。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农田不再是原来的农田,村庄不再是原来的村庄,域外的工业品如同潮水一般冲垮了国内的手工业。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的那样:“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你再想想,如果火车出现的时候你是个旅人,电报出现的时候你是个记者,纺织机出现的时候你是个棉农,电影出现的时候你是个观众,你又有什么样的感受?你一定会像那些刚挤上车的人一样感到狂喜。这个世界太有意思了。新奇的事物层出不穷,遥远的世界近在咫尺,有冒险精神的人可以征服整个世界。如同凯恩斯在《和约的经济后果》中无限叹惋地写到一战之前的欧洲:任何一个有过人之处的人都能凭借自身的能力跻身中产阶级或上层社会,“此时他们可以享受到低廉的价格,生活方便而舒适,这种生活之愉悦远超过其它时代那些富甲一方、权倾天下的君主。”
 
这两种体会都是真实的。工业革命先是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变革,随之引发了激烈的社会震荡,但最终走出了这段“死亡谷”,进入一种新的均衡,并给整个社会带来财富的涌流。但不要忘记,在这段时期,曾经爆发过工人运动、经济危机、两次世界大战,一次次洗牌,一次次淘汰。比如,如果你身处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即使你能预知再过30年,世界经济将会进入稳步增长的黄金时代,这个消息可会让你在破产的时候感觉更好受一些?
 
在人类历史上,AI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冲击力可能是一个量级的。AI会带来生产效率的极大飞跃,也会导致大批劳动者失去工作。根据麦肯锡的一份报告,未来可能有4亿个工作岗位被AI替代。AI会带来财富的涌流,但技术进步的利益会更多地流入少数人的钱包,大部分人并不会分享到更多的回报。让劳动者转型可以不可以?理论上讲可以,但问题是如何在很短的时间,比如一年之内让工人实现转型。你不可能要求一代人付出牺牲,为技术进步当垫脚石。
 
我们今后面临的是“AI之谷”。假如我们能够跨越“AI之谷”,一定能够登上另一个山巅,看到更壮观的前景,但假如我们不能齐心协力,“AI之谷”会变成另一个“死亡谷”。
 
美国和中国在应对AI挑战的时候站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因为我们同样缺乏经验。最近几年,当我访问欧美国家,跟这些国家的精英交流的时候,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彷佛自己是一个波斯人,来到了晚期的罗马帝国:是的,罗马帝国即使衰落了,仍然是最伟大的帝国,罗马帝国的精英仍然是最有学问的,可惜他们懂的都是关于罗马法的学问。作为一个异乡人,我都能看到,在罗马帝国的边境线上,已经出现了一群群集结的蛮族,这些蛮族很快就要跨过多瑙河,进入罗马境内,而罗马的元老和公民们还在争吵不休。想想都可惜可叹:假如罗马帝国被蛮族灭掉了,关于罗马法的知识还有什么用途呢?
 
美国的经济和政治体制都已经误入歧途。它的经济体制过于追求短期利益,过分追求股东利益,人数最多的普通民众难以参与这种资本主义体系。它的政治体制过于强调精英观点,过分信仰自由主义理念,人数最多的普通民众也难以表达自己的声音。这些内在的缺陷使得美国更难以应对AI社会的挑战,于是,被忽视和被排挤的力量会从所有能够释放的地方释放,哪怕是从极端主义的孔隙。
 
中国在未来也将遇到层出不穷的新问题。大数据的滥用有可能影响到个人隐私和公共安全。人工智能可能加速中国的贫富分化。新兴产业的兴起会摧毁一批旧有的产业。资本主导的商业模式迟早也会遇到伦理道德的拷问。假如不未雨绸缪解决这些问题,中国虽然会最早实现AI化,但这意味着中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AI社会的试验场,我们每个人都要充当试验品。就像日本最早遇到老龄化社会的困扰一样,中国也会比别的国家更早地遭遇AI社会的风险。
 
2018年,在多个国际场合,我听到过不同的发言者都在引用同一句话。这就是根据美国作家乔治.R.R.马丁的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改编的电视剧《权力的游戏》中最有名的一句台词:“寒冬将至。”
 
寒冬将至,最大的威胁来自北境长城以外,最大的危险则来自长城以内邦国之间的混战。
 
参考文献:
 
1. 清华大学地球系统科学研究中心杨军副教授论台风中吹倒的行道树:杨军,《城市生态研究需要接地气》,http://www.sohu.com/a/115104078_482355
 
2. 中美贸易战的过程:参见余永定,《中美贸易战的回顾与展望》,《新金融评论》2018年第3期。
 
3. 著名畅销书作家尼尔·弗格森曾创造出一个概念:“中美国”: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货币崛起》,中信出版社2012年中译本。
 
4. 《纽约时报》在 9月5日罕见地刊发了一篇匿名文章《我是特朗普政府内部抵抗力量的一员》:参见: "I Am Part of the Resistance Inside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6, 2018.
 
5. 美国荣鼎集团和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关于中美双边直接投资的研究:National Committee on U.S.-China Relations and Rhodium Group, Two-Way Street: 2018 Update US-China Direct Investment Trends, April 10, 2018.
 
6. 高盛在 2017 年发布了一份题为《制造业的未来在中国还是美国》的研究报告:Goldman Sachs, Made in the USA…or China? 25 Years of Supply Chain Investment at a Crossroads, March 26, 2017.
 
7. 美国已经将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参见美国最近的几份重要报告,如: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 2017 Report to Congress on China’s WTO Compliance, January, 2018; White House Office of Trade and Manufacturing Policy, How China’s Economic Aggression Threatens the Technologies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 December, 2017
 
8. 英国《金融时报》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评价说:这是 2018 年发生的最重要事件:参见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美国必须避免与中国“新冷战”》,FT中文网,2018年11月1日。
 
9. 哈佛大学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曾说,经济增长是和平时代的竞赛: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人民出版社2012年中译本。
 
10. 曾经不可一世的巨齿鲨灭绝了:参见Pimiento, C., and Balk, M.A. (2015) Body-size trends of the extinct giant shark Carcharocles megalodon: A deep-time perspective on marine apex predators. Paleobiology 41 (03), 479-490.
 
11. 一位叫J.D. 万斯的年轻人写了一本自传:J. D. Vance, Hillbilly Elegy: 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 (Harper 2016)
 
12. 美国卡托研究所的一位研究人员艾米丽·伊金斯有份报告《5 种类型的特朗普选民》:参见Emily Ekins, The Five Types of Trump Voters: Who They Are and What They Believe, Democracy Fund Voter Study Group, June 2017.
 
13. 美国收入分配的恶化从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开始出现:参见Goldin, C. and Katz, L. F., The Race between Education and Technology, Journal of Economics, 98(1):93-95, September 2009; 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中译本;安格斯.迪顿(Augus Deaton),《逃离不平等》,中信出版社2014年中译本。
 
14. 仅仅把民粹主义的兴起归咎于经济衰退是有失偏颇的:参见Roger Eatwell and Matthew Goodwin, National Populism: The Revolt Against Liberal Democracy, (Pelican Books 2018).
 
15. 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家海特讲到人类的道德也有不同的口味:乔纳森·海特,《正义之心:为什么人们总是坚持“我对你错”》,湛庐图书,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中译本。
 
16. 萨默斯在 2018 年9月和太太一起开车横穿美国:劳伦斯·萨默斯(Larry Summers),《一次横穿美国的旅程》,FT中文网,2018年10月22日。
 
17.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本杰明·弗里德曼有个著名的判断:Benjamin M. Friedman, The Moral Consequences of Economic Growth, (Vintage, 2006).
 
18. 虽然目前中国的高科技研发还落后于美国,但高科技应用将会快于美国:参见李开复,《AI·未来》,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中国消费者对新科技产品的追捧:参见普华永道,中国对AI设备热情远超全球,52%消费者计划购买,http://www.sohu.com/a/225439409_610300;中国消费者对电动汽车和自动驾驶的接受程度全球最高,http://www.myzaker.com/article/591537f99490cb370700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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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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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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