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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在《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中讲到,历史的重大变革往往出现在人们和拥有新技术的陌生人接触的时候。这又会带来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当我们看到别人更新奇的技术、更美好的事物、更高贵的生活时,我们会有一种强烈的学习和模仿动力。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会感到不快,因为这种外来的冲击影响到我们的自尊心。没有哪个民族能够完全放弃自己的传统和文化。我们的传统和文化,我们的习俗和体制哪怕再不好,也是长久以来逐渐积累起来的,这种传统和习俗给了我们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而外来的事物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威胁。世界变得更加动荡,我们心里自然就会更加焦虑。
 
这段话概括了人类文明的交流,尤其是东西方文明交流中的悲欢离合。我们不妨从这个角度,回顾一下“一带一路”的历史。
 
现在通常所说的“丝绸之路”,是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全球最重要的贸易网络。“丝绸之路”不只是一条路,它包括了陆地上和海上的多条商路,实则是一个网络。“丝绸之路”不仅仅是关于丝绸的,瓷器、铁器、香料、马匹、棉花、木材,都是借助这个网络交换的。中国是“丝绸之路”的终点站之一,但并不是最热闹的站点。中亚、西亚才是最为熙熙攘攘的中转站。东方和西方的文明通过“丝绸之路”的全球网络,产生了剧烈的碰撞。
 
第一次 “丝绸之路”
 
大约在公元前1700年至公元前500年,在西亚和中东地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世界体系。埃及、赫梯、亚述、巴比伦和波斯人先后在这里建立了帝国,军事征服和随后的征税使得各个国家的力量不断扩张,与此同时,走陆路的商队和走海上的商船往来不绝,进一步加速了不同人群之间的沟通。到了公元前100年左右,也就是中国的汉朝时期,东西方世界有了第一次接触。或可称为第一次“丝绸之路”。陆地上的“丝绸之路”连接了中国与西亚,海上船队又将“丝绸之路”延伸到了地中海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次“丝绸之路”时期,几乎没有商人从头到尾走完整个行程,他们更像是在进行接力赛,一棒接一棒,把货物从一个中间商转到下一个中间商那里。
 
当时,罗马帝国的上流社会已经穿上了中国的丝绸衣物。不过,欧洲对亚洲最大的贸易需求并不是丝绸,而是香料。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肉豆蔻、丁香、小豆蔻和胡椒。这些香料不仅用作调味品,还可以让肉的保质期变得更长,除此之外,它们还被用作药品、香水和春药。中国对西方兴趣的产生,主要源于对付北方游牧民族。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国迫切地需要马,尤其是战马。说来不可思议,在中国古代,官府对民间铸钱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得马马虎虎,但对马匹却非常重视,专门有政府机构管理马匹交易,严格的时候禁止所有成年母马的出入。汉武帝派宠姬李夫人的兄弟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远征大宛,就是想从大宛得到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东西方的第一次交流,带来商品互通有无的同时,也带来了瘟疫的流行。不同人群有着不同的疾病,有些疾病对于一群人来说是常见病,对于从未接触过这种病的另一群人来说却是瘟疫。天花、麻疹和淋巴腺鼠疫都跟随着商队,传播到了东西两个文明世界。据估计,从公元1世纪中期到2世纪中期,在大约100年的时间内,罗马帝国的人口就从6000万下降至4500万。到了公元400年,人口可能已经降到了4000万。据估计,中国人口从公元200年的6000万下降到了公元600年的4500万。
 
当然,瘟疫和人口下降是否与“丝绸之路”的产生有关,还值得进一步研究。从气候变迁来看,罗马帝国晚期和汉朝末年,都出现了气温下降、持续干旱等情况,或许,这种气候变化带来了农业歉收、流民迁徙,同时也带来了瘟疫的爆发和传播。总之,公元3世纪,汉朝灭亡,中国进入了持续的黑暗时代。罗马帝国陷入了连续的内乱。从公元235年到284年,罗马先后出过24个皇帝,只有一个是病死的,其他全部都死于非命。亚欧大陆陷入了长达500年的衰落和动荡。
 
第二次 “丝绸之路”
 
到了公元8世纪左右,东西方又恢复了秩序和稳定。公元8世纪和9世纪,伊斯兰世界崛起,成为当时西方文明的中心,而中国则进入了唐朝时期,盛世景象再次出现。于是,陆地和海上的“丝绸之路”再次恢复了活力。
 
公元7世纪是中国的盛唐时期,但当时在世界舞台上最光芒四射的不是唐朝,而是阿拉伯伊斯兰文明。和别的宗教不一样,伊斯兰教生来就有贸易扩张的天分。他们朝西打到北非,跨过直布罗陀海峡,占领西班牙,直逼法兰西,一直攻到距离巴黎城外不到200英里的普瓦捷和图尔斯。他们向东横扫中亚、高加索地区,并在公元751年和中国的军队在中亚的怛罗斯河相遇。这是一场决定历史命运的战争。中国唐朝要在西域各国树立威信就必须击败阿拉伯,阿拉伯要完全控制中亚则必须击败唐朝。由于盟军葛逻禄部落临阵脱逃,唐军大败,两万士卒死亡略尽,只剩下数千人逃脱。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写到,如果不是唐朝随后爆发了安史之乱,很可能再过几年,唐军还会卷土重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怛罗斯战役之后,阿拉伯帝国内部也出现了叛乱,所以,双方没有再度兵戎相见。
 
伊斯兰世界和中华帝国分别控制着“丝绸之路”的两端,这一时期,东西方的贸易往来再度兴盛。第二次“丝绸之路”的密集程度和繁荣程度都远远超过第一次“丝绸之路”。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写的《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讲述了唐朝从海外引进的各种舶来品,不仅有黄金、白银、紫金、黄铜,还有菩提树、郁金香、紫檀木,甚至包括黑奴和胡女。当时的贸易已不仅局限于满足富人对奢侈品的需求,很多出口品是为了满足大众市场。其中,中国的陶瓷、纺织品、茶叶是非常受欢迎的出口品。当时的国际贸易已经形成了一个初级的“价值链”,比如,中国会为佛教国家和伊斯兰国家定制陶碗、水罐,以及烧制这些陶器时上色用的钴,而钴是中国从伊朗进口的。中国出口的纺织品供不应求,于是,有商家开始“外包”,从高丽等属国采购丝织品,“贴牌”之后再出口到国外。那时候的人口自由流动也甚为可观。先是受到阿拉伯人排挤的波斯人过来避难,接着是穆斯林跟随贸易来到中国,广州和泉州变成了真正的世界性城市,拜占庭、东南亚、印度和穆斯林移民在中国都有自己的社区。
 
在这一时期,印度洋上也已经形成了一个贸易网络。南起非洲好望角,北到阿曼、也门和印度,东到印度尼西亚,整个东非、中东和南亚,早已通过航海连成了一片。印度洋属于季风气候。夏季吹的是西南风,冬季吹的是东北风。水手们很早就学会了利用季风航海。西南风往往伴随着暴雨,虽然有规律可循,但不可预见的坏天气更多。水手们最喜欢的是冬天的东北季风,东北季风风力较弱,比较干燥,适合航行。古代的船队多用单桅三角帆船,如果迎着东北季风,将巨大的三角帆调至迎风55°-60°角,水手们就能自如地调整航行的方向。
 
当时的印度洋区域,存在着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相聚在一起。这个革命目的就是赚钱。当时,陆地上战乱不断,但海上仍畅通无阻。大部分统治者都允许贸易商自由出入各个港口。是的,海盗也会经常出没,但统治者们是把海盗当成生意来做的。要是谁被绑架了,乖乖地交一笔赎金,而且赎金是有公认标准的。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海洋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贸易是超越政府管制的。
 
第二次“丝绸之路”之所以比第一次“丝绸之路”更为繁荣,与商业活动的进步密不可分。远距离长途贸易风险极大、头绪繁多,尤其是还需要金融的支持。契约如何制定、公司如何分红、纠纷如何解决,都需要新的制度安排。最早的长途贸易大多有国家在背后支持,而到了第二次“丝绸之路”,一个有着广泛联系的远程商业网络已经大体确立。借用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的说法,经济的演化由简入繁,先是一般人的日常物质生活,然后上升到与一般人生活相关,但依靠大规模远程贸易的交换制度和市场制度,最后才到超越日常生活,以少数大商人经营为主的资本主义。第二次“丝绸之路”时代,已经演化到了第二个阶段。
 
血色 “丝绸之路”
 
值得指出的是,唐朝承平未久,就陷入了动荡。唐朝之后是五代,五代之后是宋朝。宋朝开启了一个新的历史纪元,市场经济的复杂程度、科技文化的进步程度,以及政府管理体系的成熟化,都远超前代。宋朝的西边隔着吐蕃、西夏和回鹘,跟伊斯兰世界不再有直接的碰撞。这一时期,阿拉伯帝国也走了下坡路。公元8世纪,阿拉伯帝国分裂为阿拔斯王朝和后倭马亚王朝,即中国史书中所称的“黑衣大食”和“白衣大食”。公元9世纪,帝国全境内叛乱不断,各地总督拥兵自重、裂土分治。到了公元10世纪,阿拉伯帝国已经四分五裂,动荡不安。阿拉伯帝国原本占领的欧洲地区也已被收复,十字军东征多次入侵阿拉伯帝国。公元12世纪末,花剌子模在西亚兴起,控制了东西方贸易的商路。
 
真正崛起的是北方大草原上的蒙古人。我们习惯的历史是成吉思汗建立了横跨亚欧大陆的帝国。其实,蒙古帝国扩张速度最快的时期是成吉思汗的儿子窝阔台统治的时期。窝阔台策划了从朝鲜半岛、西藏、巴基斯坦和印度北部,到波兰和匈牙利的所有战役。要不是他在公元1241年突然去世,蒙古骑兵很可能会继续打到西欧。到了公元13世纪后期,蒙古帝国基本成型,其疆域从太平洋到黑海,从大草原到印度北部再到波斯湾。
 
这可能是“丝绸之路”最鼎盛的时期。公元14世纪的旅行家伊本·白图泰说,“一个人带着钱财单独旅行九个月都不用担惊受怕”。黑海的贸易关税和中国东南沿海的贸易关税几乎一样。据马可·波罗的记载,每批驶往亚历山大港的船队,都有100艘来自中国的港口。白银成为亚欧大陆唯一通行的货币。蒙古人还从宋朝那里学会了发行纸币。
 
但是,这样的经济繁荣是靠血与火铺就的。蒙古军队的残忍,超出常人的想象。当时的作家写到:“穆斯林只求杀死他们的基督教敌人,但蒙古人不一样。他们谁都不放过。他们杀男人、杀女人、杀孩子,甚至将孕妇开膛破肚,杀死还未出生的胎儿”。蒙古军队经常用的一个伎俩就是屠城之后匆匆离开,躲在各个角落的人们以为大军已撤,就从藏身之处钻出来,可哪里想到蒙古军队并没有走远,他们突然折回,再屠杀一次。有的学者估计,在阿富汗和伊朗,蒙古人屠杀了当地90%的人口。
 
蒙古人固然凶狠残暴,但他们还不足以毁掉这个世界,几乎毁掉这个世界的是“黑死病”。大约在公元14世纪40年代,黑死病迅速地从中亚草原扩散到整个亚欧大陆:欧洲、中东、埃及和阿拉伯半岛。公元1346年,金帐汗国的蒙古军队包围了热那亚的小城卡法,但围城的部队却遭到瘟疫肆虐,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蒙古军队不得不撤退,在撤退之前,他们把死尸用投石器抛入城中,想用恶臭把城里的人熏死,没想到无意中却使用了生化武器。公元1347年,瘟疫扩散至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和意大利。到了公元1348年,瘟疫已扩散至法兰西和巴伐利亚。随后,船员将瘟疫带到了英国。很快,北非、阿拉伯半岛和两河流域,都出现了瘟疫。欧洲在这场瘟疫中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瘟疫不仅袭击了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就连偏僻的小村庄也未能幸免于难。从都市逃往农村,并不能增加存活的概率。
 
黑死病对欧洲的影响是巨大的。当瘟疫降临,人们仿佛感受到了世界末日。但是,黑死病却给欧洲的崛起提供了一场洗礼。黑死病之后,人口的大幅度减少,导致劳工的工资提高;劳工和地主谈判时,能有更多的讨价还价空间;很多农民摆脱了对地主的人身依附;女性的地位有了提高;财富的分配变得更为平均。经历了瘟疫之后的年轻一代,收入更高,也更愿意及时行乐。欧洲的纺织品需求大幅度上升,进一步促进了纺织业的投资和技术的进步。我们隐约能看到工业革命的曙光。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影响是:瘟疫之后,人们的寿命反而会增长。瘟疫幸存者的身体素质明显比黑死病爆发之前更好。
 
欧洲人的到来
 
历史教科书里写到, 1497年葡萄牙人达·伽马绕过非洲的好望角,找到了通往印度的新航线,促进了欧亚之间的贸易往来。而历史的真相是,达·伽马不过是闯入到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他没有发现新航线。如何从非洲到印度,是一位阿拉伯航海家艾哈迈德·本·马吉德告诉他的。马吉德对这个海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在马吉德的帮助下,1498年春天,达·伽马顺利穿过印度洋,从肯尼亚来到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卡利卡特,整个航程只用了23天的时间,这样快的速度大大出乎达·伽马的意料。要知道,在16世纪末,从威尼斯到耶路撒冷,仅仅是地中海的一小段航线,都需要花费两个月的时间。
 
欧洲人的到来,改变了印度洋上的贸易规则。葡萄牙是第一个试图用武力改变贸易路线、想要把最赚钱的贸易垄断起来的国家。葡萄牙人在印度建立了很多要塞,并规定所有来往船只都得从他们这里买通行证,不然就把船只击沉。葡萄牙人口气很硬,他们确实会击沉别人的船只,炮轰港口、烧毁货物,但他们实力不济,并没有真正统治浩瀚的印度洋。葡萄牙人之后,荷兰人、英国人陆续来到这里,他们彻底摧毁了传统的印度洋自由贸易体系,并建立了重商主义的、唯我独尊的贸易体系,这一切靠的都是坚船利炮。当时欧洲人的口号是“战旗飘到哪里,贸易就到哪里”。
 
明清以后,在中亚地区,中国慢慢地失去了影响力。中亚地区变成了新兴帝国,尤其是英国、俄罗斯和德国的较量场。
 
大英帝国是一个海上帝国。1588年,英国海军击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士气大振。从1652年起,英国和荷兰海军在英吉利海峡两岸不断交锋,打了大小十余场海战。之后,英国和法国在长达100多年的时间内争夺霸权,直至1815年拿破仑战败,英国迎来了鼎盛时期。19世纪初,大英帝国称霸天下,无人争锋。
 
大英帝国虽然在海外占领了很多殖民地,但号称“帝国明珠”的却是印度。英国人在印度长期苦心经营,这块辽阔的土地给英国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但到了19世纪后期,英国人开始担心自己在印度的统治地位了。早在1807年,英国就曾得到过一条情报:拿破仑向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建议,两国联手占领印度。英国人到印度去都是走海路,俄国要是想入侵印度,会直接通过波斯和阿富汗,直下印度河。这让英国人着实担心。尽管拿破仑后来战败,法俄联盟随之破产,但俄罗斯一直在不断地向南扩张。19世纪初,大英帝国和俄罗斯帝国在亚洲的边境相隔两千英里,到了19世纪末,这一距离已经缩小到一两百英里,甚至几十英里。俄罗斯的疆土已经扩展到了印度的家门口。这段历史非常有意思,我推荐英国记者彼得·霍普柯克的《大博弈:英俄帝国中亚争霸战》,此书对英国和俄罗斯在中亚的争霸战描写得极为生动。
 
英俄在中亚地区的“大博弈”到了20世纪初暂告结束。俄国在爆发十月革命之后,暂时无法顾及对外扩张。英国赢得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大英帝国却走向衰落。
 
总体来讲,欧洲人发现新大陆之后,在“旧世界”(即欧洲)和“新大陆”(即美洲)之间的贸易联系日益紧密,并取代了原来以丝绸之路为纽带的全球贸易网络。早期的跨大西洋贸易呈现出三角形特征:欧洲人把黑人奴隶从非洲卖到美洲,然后从美洲进口廉价的原材料,最后再把工业品卖到美洲和非洲。这个三角贸易,缺了其中的任何一环,欧洲都不可能实现后来的快速崛起。然而,这是一个十分病态的贸易网络,这个三角贸易确实给白人带来了利润,但却滴着鲜血,暗藏着肮脏的东西。
 
历史的启示
 
总结这段历史,我们可以得到几点启示。
 
第一,要用大历史的视角去看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我们在讲历史的时候,都习惯于只讲自己的历史。欧洲人讲欧洲人的历史,中国人讲中国人的历史,只有美国人自己的历史太短,所以不得不再补一段欧洲的历史。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历史。真正的历史要有大局观,把同一时期不同人群的历史放在一起来看,尤其要关注他们之间的沟通和接触。这种历史观被称为“大历史”。这提醒我们,在观察历史的时候,不要被西方中心论带偏了。舞台的灯光不能只照在一个角落里,只有把灯光全都打开,我们才能看得清所有的演员。
 
第二,“丝绸之路”带来了各种各样的交流。有些交流给人类带来了福音,有些交流给人类带来了悲剧,但不管是好是坏,这些主要的交流都深刻地改变了历史和我们的生活。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各地的物种交换,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就拿餐桌上的食物来说,没有“丝绸之路”,我们就不会有葡萄、西瓜、葱、蒜、香菜、胡椒、黄瓜、丝瓜、萝卜,等等等等。要是想吃麻辣烫,必须在明朝以后,因为辣椒、地瓜、土豆、玉米等作物都是明朝以后从美洲传入的。技术的传播也是非常重要的。在人类历史的漫长岁月里,技术进步不是靠科学家研究发明出来的,而是靠无数人在摸索中一点点积累出来的。和陌生人接触的好处是能够从别人那里学习到有用的经验。宗教也是通过“丝绸之路”这个网络传播的。伊斯兰教和佛教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性的宗教,跟“丝绸之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基督教也曾经借助这个网络传播,但主要传播的是聂斯脱里派,即中国所谓的景教。这一教派来自东罗马,被教会视为异端,逃亡到中亚。在西亚建立伊利汗国的旭烈兀就是景教教徒。
 
当然,“丝绸之路”也带来了传染病和瘟疫。这些疾病原本是地方性流行病,但随着商队传播到了很远的地方,并一下子爆发为大规模的瘟疫。疾病的流行可能是贸易和人口流动不可避免的副产品。即使在今天,传染病也没有完全销声匿迹。相反,全球化会导致传染病传播得更快。我们曾经或见或闻的SARS、口蹄疫、禽流感、埃博拉病毒,莫不如此。
 
这提醒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贸易视为商品的交换和财富的增加。贸易一定会带来人口的流动、思想的交锋、宗教的扩散、疾病的流行,有些时候,这些因素会带来比贸易更大的影响。
 
第三,全球市场交易的规模不是自发地扩展的,非经济因素,比如政治、宗教、战争,以及地理、历史、气候等慢变量,都会影响到全球贸易网络的扩张或收缩。
    
在早期的远程贸易中,国家的作用不可忽视。对于大宗商品的贸易往来,比如粮食、马匹的买卖,主要是国家的需求。交通运输条件会影响到贸易的兴衰,但国王为什么要修筑四通八达的道路呢?不是为了让商人们行路方便,而是为了更快地派兵。西方对探险的热爱,对新世界的征服,不能完全用商业来解释。地理、历史和气候,虽然是慢变量,但一直在影响着全球政治经济。为什么印度洋能够发展成为一个紧密的贸易网络?因为有季风。为什么阿富汗、巴基斯坦北部一直动荡不安?因为它们从来没有被一个中央政府牢牢地控制过。为什么非洲国家有那么多内战?因为它们本来不是民族国家,是被殖民者强行拧在一起的。为什么在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和汉帝国都走向衰亡,因为在这一时期气候出现了异常变化,气温下降、持续干旱。公元800年至1200年,是一个温暖期,但从14世纪起,地球又进入了一个小冰期,气候变得寒冷,风暴变得频繁,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十字军东征、黑死病和百年战争。
 
第四,21世纪,印度洋和中亚地区将成为新的热点,而这又恰恰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支点。70%的石油运输要经过印度洋。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有一半要经过马六甲海峡。中国在崛起,日本和韩国已经跻身发达国家俱乐部,印度雄踞印度洋、并不断向太平洋扩张,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展翅待飞,非洲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待开垦的大市场,所有这些变化都使得印度洋的战略地位不断提升。与此同时,进入21世纪之后,中亚地区的“大博弈”又将上演。美国、俄罗斯、中国、中东,都希望能够在这里有自己的影响力。这个地方是会变得更加稳定,还是更加动荡,谁也无法预测。唯一可以预言的是,这个地方将在很长时期内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第五,要充分重视“一带一路”的风险。首先,在一带一路沿线,缺少一个等级分明的秩序体系。美国的力量鞭长莫及,印度、日本等区域大国心有余而力不足,中国崛起速度很快,但遇到的阻力也很大。未来,这几个大国之间的博弈将会更加复杂而微妙。其次,“一带一路”沿线,海洋连接着陆地。非洲各国靠近海洋的区域将它们和国际体系连接在一起,但内陆腹地的沙漠又将它们和外界隔绝。南亚次大陆的北部和中亚地区地形破碎、崎岖不平,这里从来就没有真正被统治过。海洋更偏好贸易,但陆地则要求独立,陆地的冲突和动荡会影响到海上的秩序。再次,这里很可能是受到气候变化冲击最大的地区。非洲原来旱季、雨季分明,如今旱季和雨季已变得紊乱。先是下一场小雨,然后迎来的是持久的干旱,最后又来了瓢泼大雨。先旱后涝,这给当地的农民带来了致命的打击。涌向欧洲的难民,只有三分之一是来自利比亚、叙利亚和阿富汗的战争难民,倒是有三分之二是来自撒哈拉沙漠以南的生态难民。孟加拉国人口密集,但地势狭窄。大约有1.5亿孟加拉国人民困守在与海平面等高的地区,只要海平面升高一点点,就会带来无数家庭的流离失所。最后,“一带”和“一路”都很重要,但风险程度有所不同。不妨听听吕思勉先生的评论。他说:“泛海之道,贾客由之,虽物质文明,因之互相灌注,初无与于国家民族之盛衰兴替。遵陆之道,则东方之民族,自兹而西侵,西方之民族,亦自兹而东略,往往引起轩然大波焉。”简而言之,陆路的地缘政治风险更高,难以控制,而海路则更偏自由市场经济,贸易的效率更高。
 
总之,“一带一路”是对全球化退潮的应对。我们在最开始提出“一带一路”的时候,或许是对美国“重返亚太”战略的被动反应,如今,经过四年的思考,我们对“一带一路”的理解更为深入。这是在全球化退潮的背景下,站在文明对话的高度,我们希望最终能够建成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一个非常中肯的倡议,相信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同和理解。从根本上来看,如果一个文明能够非常包容、自信,包容到能够吸收所有外来的思想,自信到不丢失自己的传统文化,这个文明才能在不断出现的外来冲击、日益加速的全球流通中提高自己的适应能力。在各个文明中游刃有余,并能够从中不断地“套利”,这才是高手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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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Frances Wood, The Silk Road: Two Thousand Years in the Heart of As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注:本文已发表于北大汇丰海上丝路研究中心公众号(ID:phbs-rims),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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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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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1971年出生于河南省荥阳县。1996和2000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分别获得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山东大学等高校经济学博士生导师。其他学术和社会兼职包括: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副秘书长、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等政府部门顾问、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公共政策研究所常务理事、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青年全球领袖、亚洲社会青年领袖,央视今日观察评论员等。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宏观经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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